作者 张瑞
四年前,我第二次登上泰山,旧地重游,不仅仅是登高望远,而是想了却一桩心事,那就是补拍一张像,一张应在二十八年前拍的日观峰的照片。
当那昂首翘立的日观峰收入我的镜头时,我的眼前浮现出了这样的情景:随着初升的太阳如婴儿在子宫里分娩而出,他的身影在日观峰上欢喜地跳跃起来,他激动地高声欢呼着,兴奋地将帽子抛向了天空……然而,取景器里摄入的只是一个空镜头,正可谓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的形象只能靠我的想象来填补了。我这里所说的他,就是我的同学、哥们儿栾国康,我习惯叫他阿康。
从玉皇顶下来,到达南天门时,同行的人嚷着累,乘览车下山去了。我借口说锻炼一下,便拖着已经疲惫不堪的身体,沿着十八盘陡峭的石阶往下走。我是想找寻一下当年我和他的足迹。
一
一九八四年的盛夏,是文学院的第一个暑假。一些同学回了家,也有一些同学出去釆风。我同阿康一商量,毎人腆着脸从家里拿出将近二百块钱,这在当年无疑是一笔巨资,开始了以文学名义的旅行。
为了领略蓬莱仙境,我们要乘夜间的船,从大连赶往烟台。采取这种夜行昼游的方式,既压缩了赶路的时间,又省出了一些住店的费用。在买这班九点开的船票时,熙熙攘攘的码头售票窗口贴出了白纸黑字,只有五等舱船票。这对于我俩来讲正合心意,因为即使是有五等舱以上的船票,我们也不肯舍得买。
晚上八点多钟,昏黄的灯光下,随着前呼后拥的人群,我俩上了船,顶着一股浓浓的腥臭味,下到了五等舱。这时,船舱里黑压压的早己趴满了人,各种筐和一些大包小裹等物品堆满了低矮的舱间。一只脚抬起来想再落下去,却找不到落脚之处。稍不留神,就会被不知是什么物品所绊住。见此情形,我俩也不可能再往舱里走多远,索性便在下五等舱的旋梯旁挤出一小块空地,就成了我俩立足安身之处。
舱底实在是太脏了,湿漉漉黏糊糊的。我俩都身着一身洁白的运动装,只好花两块钱租两张席子,铺上几张报纸,才勉强坐了下来。
船舱里闷热,魚腥味汗臭味旱烟味搅合在一起,让人几乎窒息。“就当是体验生活吧!”我这样聊以自慰地想着。
嘈杂声中,一个穿着船员服戴红胳膊箍的人从旋梯上走下来,从他的喊话中,告诉人们开始查票了。
不知怎么的,在这乱哄哄的人群里,这个家伙竟跨过好几个躺在席子上人的身体,径直朝我这边走来,可能是我这一身白色的打扮有点扎眼吧。见他走到我身边,我故意侧躺着身子背对着他,他便用脚轻轻地碰了我脚一下,“喂,请把船票拿出来验一下。”我转过身,抬眼瞥了他一下,掏出船票递给他。他接过船票并没有看,而是又朝我伸出手,“把证件拿出来看看。”我有点不情愿,但也只好起身拽过旅行袋,从里面取出沈阳市作家协会会员证递给了他。他打开证件看了看,又瞅瞅我,又看看证件,笑了起来,“你这位作家怎么能在这里待着?”我回答道:“我怎么不能在这里待,体验一下生活不行吗?”“哎呀,这里有什么可体验的?埋汰巴拉的,你们是几个人?”听我说完两个人后,他拿着我的证件和船票走了。“哎,你干吗拿走我的证件和船票?”说话间,他上了旋梯没影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在旋梯口出现了,走到我身边说:“走吧,你们上三等舱去。”说着,弯下腰欲帮我提行李。我忙拦住他说:“不行不行,我们不能上去,我们就在这儿,不能去。”他见我这样坚持,便说:“我这是请领导特批的,不用再加补票钱。”一听这话,我立马不再坚持,顺水推舟地说:“这多不好意思,这不给你们添麻烦吗?”于是,他领着我俩来到了三等舱。他将行李放在床上后,说了句:“有事找我。”便在我一连声的谢谢中走了。
见他走出了屋,我和阿康会意地对视了一下,我哈哈大笑地说:“想不到还有这等好事!”哥俩点着了烟,躺在各自的床上,悠哉悠哉地抽了起来。
觉得过了好长时间,我看了一下表:“哎,九点半都过了,船怎么还没开?”说话间,几个人推门进来,是这个房间里的乘客,从他们的议论中知道,原来一等舱有人在吵架,影响了船不能开。
“走,上去看看!”阿康说。当我俩走出房间,过道上站满了人,大多都是五等舱里上来的,船不开,舱底下太闷,憋得人喘不上气,一些妇女怀里抱的孩子更受不了,在过道上哇哇大哭。
我俩几上几下左转右拐地走到一等舱前,这里早已挤满了人,人们在愤怒地呼喊着叫骂着。
原来,一等舱只有两个房间,售票时已被国家经济计划委员会的一个副主任和秘书订了,两人各占一间。当他们掐着点上船时却发现,其中一个房间已被两男一女给占了,这下主任的秘书不干了,找船长让把房间腾出来。船长却说没办法,做不了这个主。因为占房间的是山东省的省长夫妇和一个秘书,他们要急着回烟台,便在没有船票的情况下上了船,进入了这个房间。于是,两个秘书为主子的利益各执一词,僵持不下,船长哪个都冒犯不起,只好等双方有了定论才敢开船。就这样,两秘书在过道上无休止地争吵起来。当我用相机拍下这个场景时,闪光灯使两个秘书停止了争吵,一同质问我是干什么的?围观的人群里有一个来自江西的老红军战士旅游团,他们气愤地骂道:“妈了巴子的,当年老子革命的时候,你们还在卵子里呢,现在来摆谱,共产党的脸让你们丢尽了!”并对我说:“小伙子,你把他们照下来,我们把它发到《人民日报》上去。”随着越来越多乘客愤怒的斥责,双方怕将势态扩大,那位副主任做出了妥协,将秘书的房间让给了山东省长,并告诉船长马上开船。随后,汽笛响了起来,船开始启航。
夜幕下的甲板上,国康使劲吸了一口烟,随着烟头在我眼前忽地一亮,他愤然地说了一句:“妈的,船终于启航了。”我随口回应道,“不启航的船是颐和园的石舫。”
朦朦胧胧中,汽笛的鸣叫声将我俩唤醒,当我俩上到甲板上时,天色大亮,晚点的轮船己停靠在烟台港。阿康指着码头上停着的四辆黑色轿车说,“你看你看……”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位主任在省长热情的引导下,上了中间的两辆车。
到山东地界了,抚台大人要尽地主之谊了。
二
临近中午,从泰安火车站出来,站前一家小饭店里,每人一碗饭,点了一个炒豆腐。这顿饭之所以如此简单,是为了登顶泰山时要好好犒劳一下,弄得丰盛一些。两碗饭放在桌上好一阵了,苍蝇在饭碗上起落盘旋了好多个回合,也不见炒豆腐上来。怎么回事?往后厨一看,只见那厨子正撒欢地翻舞着大勺,随着豆腐在大勺内上下翻滚,一团火苗忽地窜了出来,竟然还过油了。“叮叮铛铛”的叫勺声中,豆腐装盘。三毛钱的炒豆腐弄得如此讲究,泰安人真是厚道!感觉不错。
乘车到中天门,开始了登顶之旅。冒着炎炎的烈日,爬过十八盘,穿过南天门,到达玉皇顶时已近傍晚时分。眼看着登泰山观日出这一夙愿明天一早就要实现,我俩找了一块空地,从背包里掏出在山下卖的啤酒、熟食,哥俩痛快地畅饮起来。一直到夜幕笼罩了整个山峦,我俩才穿着租来的棉大衣,钻进了山上为游人搭的大帐篷。
肚子一阵剧痛,把我痛醒,睁眼一看,大帐蓬里黑蒙蒙的。忽然感觉脚下特别凉还湿漉漉的,一摸从腿到脚上全是水,抬眼一看,原来大帐篷的顶部露出个大窟窿,正有雨水从外面浇下来。这时我感觉到肚子里翻江倒海的,便忍着痛起身走到帐蓬外,找一个角落排了出去。这样折腾了好几次,直到没什么可排的了,也把体力消耗透支了,我才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呼喊声将我叫醒,阿康站在我身边说:“快起来,一会儿就日出了,不起来就来不及了。”我环顾了一下,朦胧中我发现大帐篷里的人几乎都没了,我立刻清醒起来。当我欲起身时,才觉得一点力气都没有,肚子又开始痛了。我对他说:“我不行了,我他妈的拉稀了,起不来了,你自己去吧。”阿康说:“没事,我从家出来时带着药呢,是泄立停,吃上保好使,然后我扶你上去。”阿康的老婆是医院的护士,我们每次出去玩,阿康都会带上一些治感冒发烧和外伤包扎用的药品。用他递过来的水壶,吞下两片,肚子还是咕噜咕噜地叫,还要泄,我便说:“我不行了,去不了,你自己去吧。”
见我这个状态,他便说:“那行,你躺着吧,我陪你。”
“那不行,咱俩跋山涉水地好不容易来到这儿,就是为了看日出,不能卖一个搭一个,那不是前功尽弃了吗?你必须得去。”在我一再催促下,阿康扶着我到外面泄了一次,才独自朝山顶上走去。
昏昏噩噩地又迷糊了一会儿,阿康回来了,他兴奋地说:“你知道不?听说有的人在山上待了好几天了,也没看到日出,天天是大雾,咱来了就看到了,后半夜这场雨下得太好了,就是你太遗憾了。”
我捂着肚子说:“我是够窝囊的,也影响你情绪了,还没为你拍上照片。”
“没事,等以后咱哥俩再来补照。”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泻立停发挥了作用,为了按计划到下一站,阿康背起所有的行李,我俩向山下走去。
泰山日出,我们还会来拜谒你的。
三
我的影集里珍藏着这样一张照片,那是在寒山寺合照的。阿康站在圆洞门外,我在门内只探出个脑袋。记得我拿这张照片调侃阿康,缘由是门洞上有四个大字:性空世界。我讥讽他说:“你在这四个字下面,是对佛家的亵渎。”
在杭州开往西湖的公交车上,我看见车厢内的扶手杆上,阿康的手搭在一个金发女郎的手上,眼神还不时地与那双蓝眼睛交流着。我嘲笑地说:“如果我不提醒你要下车了,你不得跟那个洋妞上雷峰塔呀?”阿康得意地说:“这可怪不了我,是她主动将手伸到我手下的,开始我还把手挪了一下,可她又随着伸过来了,在洋妞面前,怎么也得讲究点绅士风度吧。”
“你可拉倒吧,你还绅士风度?”我反驳道:“在青岛开往上海的船上,在餐厅和上海芭蕾舞演员跳舞时,瞧你将那个舞伴搂得那个紧,是不是出来这么多天了,荷尔蒙憋坏了吧?”阿康反讥道:“你这是没吃到葡萄,谁让你不会跳了,你以为能和那个汪齐凤跳舞是那么容易的?哥们有这场舞算值了,你就嫉妒去吧。”接着又问了一句:“跳舞的照片你照下来了吧?回头洗出来给汪齐凤寄一张,她给了我地址。”可也是,当时还是一个刚崭露头角的芭蕾新秀汪齐凤,没过几年就成了闻名中外的芭蕾艺术家。
提到照片,我就想骂娘。因为在回来开学后,阿康向一个同学炫耀此行的光辉历程,这个热心的哥们儿说:“把你们这一路上拍的胶卷给我拿来吧,我认识一个朋友,他扩印能便宜些。”于是,除了在寒山寺照的那卷全给了他。过了很长时间,那位同学不提不念这事了,后来我让阿康追问他,那位的回答几乎将我气疯了,他反问道:“还有这事?我早忘了,也不知弄哪去了,你们怎么不早点提醒我呢?”这个家伙说的轻巧,其不知这是我们哥俩经过二十一天的风雨兼程、造访了七个省市的名胜古迹,投入那么多的精力和财力换来的,被他的一句话就化为乌有了。这个货,现在想起来我更来气,阿康走了,想补拍都不可能了,我骂他啥好呢?
四
一年过去了,转眼来到了八五年的暑假。这时阿康己从副食品公司武装部调到了报社,我也被暂借到《当代诗歌》,和去年比起来,我有了工资额外的收入,阿康也有了小金库。按照我和阿康的约定,如果说去年往南方走,称之为南下的话,这次我俩要往北走,就算是北上吧。
首站——吉林。白天在江畔公园转了转,在浏览吉林市松花江时,买了当夜开往敦化的火车票,为的是能在明天下午到达镜泊湖。
午夜,我俩赶到了火车站,站前广场上摆满了人。由于我俩买的是无座车票,若想在车上找个座位迷糊一会儿,只有在火车没到时先上站台,才有可能抢到在此下车人的座位。于是,我佯装生病,在阿康的搀抚下,穿过站着长排等候进站的人群,同站台上执勤的人一商量,演出成功,我俩提前进了站台。恰在这时,火车进了站,我俩几乎是最先登上车厢。在我俩找座位时,火车上的广播喇叭响了,一听,坏了,原来上了一列反向的车,南辕北辙。当车在一个小站停下后,我俩仓皇地下了车,还得往回坐。真是机关算尽,反误了行程。
经过一个夜的折腾,又在沙丁鱼罐头似的长途汽车里颠簸了一上午,午后终于到达了目的地——镜泊湖。拿出三十块钱,订了一个湖边别墅的湖景房。这可把我乐坏了,在打开房门放下行李后,我忽的一个空翻从地上打到了床上,不料打歪了,“咕咚”一声,我重重地摔在了地板上。这下把阿康吓坏了,忙过来将我拉起来,见我没什么事,甩出了一句:“得意忘形!”
游览过镜泊湖,又到哈尔滨太阳岛逛了一天。随后乘火车来到了北安,赶往五大连池。那时,五大连池尚未开发,因此往这里来的长途汽车很少,每天早晚各一趟。当我俩来到这里时,几乎见不到游人。远远的望去,荒野般苍凉。游览过五大连池后,在赶往齐齐哈尔的火车上,想到那死火山的熔岩,我写下了一首题为《问火山》的诗:
“就这样迎接我吗/传说中轰轰烈烈的你/抿着龟裂的嘴唇/叠着褶皱的记忆/孤独 沉寂//何以见雄壮的气势/风在剥弄雨在侵蚀/你瘫痪地喘息着/坎坎坷坷的熔岩/绊倒了我神奇的寻觅//难道只有封闭上失望/才得以想象你的巍然/回叩我缓重的足音/断一一断一一续一一续/仿佛是你在疲惫地说/哦,我累了一一经过那场无法抑制的冲动//如能借用盘古的巨斧/真想将你劈开/注入勃发的生机/证实我想象的存在//复醒吧一一火山/风化并非是新月的期待/当游人再将你指指点点/你抖落下羞愧/爆发出一声威严的呐喊/死一一不属于火山”
阿康看了后,大加赞赏。
这次北上,进一步触发了阿康的创作激情,开拓和丰富了他的创作空间,不久他所创作的一大批以《关东大地》为题材的诗歌,便享誉北方诗坛。
去年,我又一次来到了五大连池,在当年与阿康留下足迹的地方,我朗诵了编入我诗集的那首《问火山》。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大自然放声朗诵自己的作品,我是想以这种方式,在我们曾经走过的地方,用我们熟悉的诗句,重演当年在一起的场景。是的,此情此景,让我仿佛又一次感受到了阿康那如火山一样喷发的诗情。
五
在文学院的两年,无论刮风下雨酷暑严寒,我俩都是骑着自行车,从铁西的西部穿过大半个城市,循着文学院两次搬迁的校址东进西征。毕业后,他回到了报社,我回到了工厂,各自忙忙碌碌地生活,使得原来每天形影不离的我们,逐渐聚少离多。尽管如此,我俩还要隔上个把月聚一聚,喝点小酒。
一天清晨,㪣门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开门一看,是阿康。原来昨天是报社发工资的日子,可是昨晚上跟几个头儿打一宿麻将输光了,不能回家交柜上了,便上我这拿一千块钱回家充账。
那之后,从他的言谈中我感觉他经常打麻将,甚至是通宵达旦地干。他曾对我说过,如果他老婆给我打电话,就说和我在一起。我半开玩笑地说:“你可差不多点的,别弄得有一天让嫂子觉得是我把你拉下水了。”
再往后他当上了副主编,应酬更多了。我忙上了广告公司,天天和客户纠缠在一起。
有一天晩上,他找我喝酒。我到饭店时,见和他一同来的还有一男一女。他向我介绍那个男的,姓李,说是报社广告部的,那个女的是姓李的领来的。
再后来,听说他的副主编被撤了,他和那个姓李的换了位置。
最后一次见面是他给我打电话,说要用两千块钱。我到了他约定的车站后,他说要去外地揽个活,他老婆不给出钱,我将带在身上的三千元全掏了出来。
再后来他的手机就停机了,他原来的家也动迁了,我和他失联了。
六
2011年,大年正月初四的傍晚。
一家酒楼里,我同原来工厂的朋友们久别重逢。当我与一位前来敬酒的朋友碰杯时,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是“文学界朋友亮子”,我按下接通键,刚要想寒暄说几句拜年话,对方一句话就把我造蒙了:“阿康死了!”
我的手一哆嗦,手机一下掉落到菜盘上,我慌乱地拿起手机忙问:“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晩上,明早六点从家出殡。”
“家在哪?”
“浑南浦江苑。”
撂下手机,我发怔了一会儿,同我碰杯的这位见我如此状态,便问我发生了什么事,为了不扫大伙的兴,我便支吾道:“没事,没事,喝酒。”一扬脖,这杯酒浇了我一脸。
第二天凌晨四点,没等预设的闹表提醒,我从床上爬起来,匆匆地洗漱了一下,到楼下打车,“上浦江苑。”
昨晚在网上查了一下,浦江苑是浑南的一个园区。自同阿康失联十个多月来,我还一直期待着每年一次正月十五前的文友聚会,想到时一定会得到阿康的音信,不料竟等来了这样冷冰冰的噩耗。
进入浦江苑,夜幕中在园区内转了有二十多分钟,也没看到有办丧事的,又挨个楼前楼后转悠了一阵,才看到在一个楼前停着几辆亮着车灯的面包车,走过去一打听,正是给老栾家出的车。借着车灯光,挨个车里看了看,几乎都是空车,更没有我认识的人。给通知我的亮子打电话,没开机。也许是还没到时间,那就坐在车里等一会儿,等有认识的人来了再一同上楼吊唁。
不大一会儿,昏暗的楼门前燃起了火光,微弱的火光中,隐约看到两个年轻人在烧纸。我走下车,欲上前去看看。就听有人喊:“去火化场的上车!”我马上又折回到了只装我一个人的面包车上,司机一踩油门,在车灯的照射下,跟着前面的三辆面包车,驶出了浦江苑。
到了火化场,我下车时,黑蒙蒙的停车场上除了那几辆面包车,没有任何人。哎,怎么回事?是我坐的这辆车被前面的车甩下了,来晚了,前面车的人都上告别厅了?我这样想着,忙踩着一片积雪,朝散发出灯光的告别大厅走去。
这排房子有好几个告别厅,我不知在哪个,只能一个一个推门去看。有的门还锁着,有两个厅里面有送葬的人,可一看上面的名字不是。这时,有几个人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就听有人喊,“送老栾的人往回走了,赶快到停车场上车。”
怀着难以名状的心情,我回到了来时的车上。返回的路上,我的心情真的是糟糕透了,想不到我和阿康的结局竟然会是这样,到了儿连个面都没看上一眼。
我又给亮子打电话,通了,一问,回答是:“我没来,因为和他老婆打电话时,他老婆说不想让别人来,不搞任何仪式,所以我也没去。”
“你知道是怎么死的吗?”我问。
“他老婆说是癌症。”
“他是什么时候得的病?”我又问。
“说是从发现到死就八个多月。”
“那大伙怎么都不知道呢?”
“从他住院起,他的手机就停机了,谁也联系不上。”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车一进入市区,我让司机停下了车,我要下车走一走。
市区的天空,五彩缤纷的焰火渲染着节日的喜庆,轰轰隆隆的礼炮声告诉人们,破五了。
七
好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缓不过劲儿来,阿康老是在我的眼前晃。尤其是每到大年初五,想不想他,不请自来。
我总会想起1980年深冬的那个晚上,在灯火通明的铁西文化馆二楼创作室里,我和诗歌组的成员们正在研讨诗,他穿着一件军大衣,从刚结束活动的小说组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纸,凑到我跟前说:“这是我刚写的,你看看是不是诗?”这时,我才知道,他就是那个刚在《芒种》上发表了小说的栾国康。从那时,我们相识,没有相约,不用誓盟,心照不宣地同行了三十二载漫漫人生。
有时我这样想,假如当初我们不写诗,不上这个文学院,他也就不会被调到报社,当那个什么破副主编,也就不会被人替换掉,更不会有后面的事。一句话,如果他不爱文学,也就没有这些事,当然我们也就不会相识,更就没有我这篇胡诌八扯的狗屁文字。阿康,但愿你能理解我,这么多年,我这些话没地方絮叨,这下可算找到地方了,我是真的太想你了!
在写这篇文字的时候,儿子要吃意大利面,当我在厨房切洋葱时,冷不丁地想起那年和阿康在上海吃面的场景,为了不让上海人嘲笑我俩是饭桶,一顿午饭,每人六两面条,我俩沿南京路吃了三家面馆……想到这,我眼泪止不住簌簌地往下滴,恰巧儿子进厨房,见此情景大为㤞异,“老爸,太夸张了吧?”我掩饰说,“今天这洋葱真他妈的呛眼睛!”
三十多年过去了,回首在文学院的两年,若问我得到了什么?我还真一下回答不上来。但我能清醒地认识到文学院使我的文学情结更加凝炼升华,文学之途,文学之景,对文学的苦恋,让我一直沉醉于诱惑之中。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昨天,我们以文学的名义,一同去点染描绘人生的浓墨重彩,此刻,过往的岁月正化作生命中的水墨丹青。
张瑞:
1959年出生,辽宁作家协会会员。1981年开始发表作品,1984至1986年在辽宁文学院首届青年作家班学习。期间,曾任《当代诗歌》编辑部实习编辑。1988至1989年担任《中国实业与中国文化》报编辑。1989至1999年任沈阳重型机器厂《沈重报》主编,为濒临破产的企业生产经营宣传鼓噪呐喊。1999年至2009年为摆脱窘迫尴尬的生活状态,创办广告公司,与文学创作渐行渐远。30多年来,在国内数十家报刊杂志发表各类文学作品数百篇,并有个人诗集由辽宁民族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