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归乡的路上,细雨像一付缓慢生效的药,让我渐渐安静,愈了心头多年思乡的病。
人真是一个奇妙的生物,年纪越长,对故乡的思念就会越浓。据说,大象会在临死前返回它出生的地方,然后在那里平静地死去,大象临终的遗愿是不是也会是“叶落归根”呢?
2016年的夏末,空气中已经嗅到了丝丝凉意,突来的一场雨,让天气又凉了几分。就在这样一个清晨,我们一家四口,还有哥哥、姐姐一起乘车前往我们成长的地方——莲江口采沙厂。 天空布满灰黑的云,因饱含水汽,云彩压的很低,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汽车似乎穿行在雨云里。沿途大片微黄的麦田,深绿的玉米高的过了人头。进入村路后,道路变得泥泞,两边的庄稼也向路中间压迫过来,到处都是绿色,放肆生长的绿色,或许是太早,路上难得见到一个行人。穿过这段极其难行的土路后,终于见到了掩映在绿色之中的红色瓦房,一共三排,整齐有序,恭恭敬敬地匍匐在黑土地上,可爱又质朴,一如童年中的模样。
在来的路上,我想起了电影《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电影里两个裕固族少年骑着骆驼寻找自己的故乡,那个父亲口中说的水草丰茂的地方,最后他们没有找到那样的故乡,只看到了故乡的草原上矿山林立,机器轰鸣,电影在少年的怅惘中结束了,或许,水草丰茂只父亲是对故乡的回忆与期许吧。 我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虽然故乡已经破落,但她至少还像以前一样伫立在那里,现在有多少人已经找不到自己的故乡了,曾经居住的地方随着时代的变迁早已面目全非,烟消云散,想要一解乡愁只能靠照片与回忆了。
已经离乡去了秦皇岛的的巧姐曾经跟我说过,她和妹妹几年前回到这里时,她们一下车就笑了,因为几十年前的那个厕所还在,竟然一点都没变,看到这些像文物一样固化的场景,所有青春的回忆瞬间就涌了上来。我想这样笑过后应该还有泪吧,但是她没有说,她只是说,今后再也不回这个地方了,再也不回了。 这里真是一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地方,这里是一个被时代体制遗忘的地方。莲江口采沙厂所在地隶属于佳木斯市,但是这个地方在七十年代被卖给了鹤岗市矿务局供应处公司,这里成立了一个隶属于国企的公司采沙厂,于是这块小小的地方成了一块飞地,这里的人们都来自鹤岗市,拥有城市户口,有固定工作,但是却身处农村,没有土地。公司统一建设了三趟红砖瓦房,每家一户,统一的格局,总共有三十多户人家。这里就像是红楼梦中凭空建起的大观园,里面的人们自成一体,拥有一个和外面隔绝而不同的世界。这三十户人家因共同的命运被牢牢凝聚在一起,虽也有各种各样的矛盾,但终究也是同一身份认同下的内部矛盾。大家每月定期去鹤岗市购买商品粮,小孩统一在莲江口农场小学、中学借读。小孩子一起穿过铁路去上学,一起结伴去沙堆玩耍,一起去水泡里游泳,一起长大接了父亲的班成为体制里的一员。如果可以一直这样下去,那么生活无疑是幸福的,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企业的不景气,到了九十年代时企业就已经无以为继,最终破产倒闭了。失去了得以立足的企业,这里人们身份的尴尬就凸显出来了,既不是市民也不是农民,拥有城市户口却居住在农村,没有了工作后生活比农民还艰难。有企业编制的人还可以回鹤岗市继续工作,没有编制的更年轻的人们只能自谋出路。这样的结果无疑是时代的戏弄,女孩子因为地域的限制,想找到合适的对象不容易,因此大多数女孩的婚姻并不如意,很多人回到鹤岗市之后,因为没有根基,只能做底层的工作,重新在城市立足相当不易。有的人选择留在了这里,成家立业,繁衍生息,维持了这里的一丝生机。因此,这里就是我今天看到的模样,基本很少变化,人烟稀少,遗世独立,似乎成了被时光遗忘的地方。 很多人提起这里有满满的怨气,这里葬送了他们的青春、爱情,我曾经也对母亲说过,当初为什么要来这里,耽误了整整一代人。但或许当初他们也无法选择,就像那些从城市来到三线的人们,多少委屈说给谁听呢?在无法自由选择的年代只有接受生活与命运的安排吧。不管怎样,这里就是我们的故乡,我在这里成长,她带给我无尽的欢乐,无论到了哪里,我是爱她,思念他,恨与怨还是暂且抛到一边吧。
在一间间房前走过,我默念着:这是张婶家,她家的菜园子最大,这是闫大爷家,她家孩子最多。这是毕婶家,这是张大爷家……虽然每间房的门都紧闭着,虽然大多数老人都已不在了,但我感觉他们还生活在那些紧邻的房间里,说着,笑着,端出刚做好的饭菜,温馨地喝着酒,谈起一天的工作,偶尔训斥一下桌子下不听话着急吃肉的黄狗。
夏天的菜园种满了翠绿的生菜、小葱,围栏上爬满了南瓜秧,开着嫩黄的花朵,门前的扫帚梅长的有一人多高,粉色、紫色、红色的花蓬勃摇曳着。 我们来到了一直住在这里的李叔家里,李叔当年在厂里是我哥的师傅,我哥每年都要来看望下李叔老两口。李婶看到我们一群人进来,开心的把棚上一个几十斤重的冬瓜摘了下来,女儿看到那么大的冬瓜试图把它抱起来,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离开李叔家我们又去了自己家看房子看了看,房子被邻居张大娘家买了下来,看到门外垒起的红砖围墙,哥哥说:这里有些砖就是当年咱家仓房的砖,还有铺地的石头,也是当年咱家的。张大娘看到我一个劲地说认不出来了,变化太大了,当初我离开这里才十五六岁,而今转眼四十岁了,当真是少小离家老大回啊!院子里种了一颗葡萄树,藤蔓覆盖了半个院子,一串串葡萄挂着露水煞是好看,张大娘转身回屋里拿来了剪刀剪了七八串葡萄塞给我们,院子里了小西红柿也熟了,我摘下来尝了一个,醇香的甜味充满了口腔。记得当年张大娘就是一个种西红柿的能手,每年夏天她家的西红柿都结的一串串满满的,看着格外诱人。张大娘如今和二儿子住在一起,帮忙照看孙子,她一个劲地说自己也想回山东老家看看,但是年纪大了,没人陪她回去,语气里充满了遗憾,那种感觉那一刻我几乎感同身受,这是一个老人心中的遗憾,一种无声的疼痛。 我看到屋旁的水塘还在,此刻水塘里水草丰茂,一群白色的水鸭在岸边栖息,当年我家也养了很多只鸭子,每天早上放它们去水塘,晚上叫它们上岸回家,它们不亦乐乎,我也乐在其中。我一个人走在两个水塘之间的沙滩上,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似乎又看到了对岸田地里劳作的母亲,荷锄而归的崔爷,还有爱下象棋的毕叔,如今你们都不在了,我看到那些波动的水里有你们的影子,路边杨树叶子里哗啦啦有你们说话的声音,我站在那里,似乎变得年轻了,远处的厂房又传来了机器的轰鸣,机器响了,你们是不是要到厂里去看看,那时,我们都年轻,你们都没老。
终归还是要走了,即使有太多的留恋与不舍,李婶不知什么时候摘了一筐油豆角送给我们,大概没有什么能比油豆角更代表东北的乡情了,我们拿着新摘的葡萄、西红柿、油豆角、冬瓜离开了采沙厂,一个不再产沙的地方,李婶、张大娘依依不舍地望着我们远去,她们的回忆被填满又掏空,这是采沙厂——故乡最后的守望者,我梦里的大观园,终究还是要散的,今天我要为故乡做记,看到你仍然像隐士一样存在,我心甚慰,我的故乡,水草丰茂,归来不迟,归来不迟,这一次,我会笑着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