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林

王启强

谨以旧文怀念亲爱的母亲

母亲已过世多年，但梦见母亲或想起故乡那片白桦林却很清晰。一个人、一片沃土与另一个人的生命就这样系在一起，并不因生命的结束而终止。

在童年的记忆中，故乡是一片净土，是一片充满欢乐和祥和的沃土。那里有尕磨滩嬉戏的鱼娃儿、有曲龙沟欢笑的马莲花、有青石崖古庙的刀剑和传说、还有那歪脖树和树杈上的鸟窝……而这一切都镶嵌在漫山遍野桦树的群山中。红彤彤的桦树叶子陪伴了母亲一生，也跟随着我一生的旅途。

母亲和家永远是分不开的。过去听奶奶讲，我小时候在别人家就会哭，到了自己家里如果母亲不在也要哭。有一次，母亲不在家。父亲送我去姑姑家玩儿几天。当天晚上，父亲就来接我回家。回家才知道，父亲跟母亲开玩笑说我们家里穷，养不起三个孩子，就把我送给了一个富裕家庭。母亲一听就急了，说什么也不答应。最终父亲被迫又连夜把我接回了家。我们都笑了，母亲也笑了。可见，我在母亲心中是无人替代的。母亲在我幼小的心灵中也是任何人都代替不了的。

母亲和家联系在一起，是因为在我的记忆中父亲老不在家，家里的琐事，家里人的吃喝拉撒都由母亲一个人顶着。我是最后一个来到我家的。在记忆中我最小，而深得爷爷、奶奶、父母亲和哥哥姐姐的疼爱。其中最疼最爱我的是母亲。

记不清是哪一年，我们全家去离家十多公里的衙门庄逛“六月六”节。母亲想带我去给我买东西吃。我固执地要一个人自己去买。买上瓜子后我怎么找也找不到母亲。而后我就哭了。哭着去了不远的亲戚家。吃饱喝足后在亲戚家玩。母亲找到我已是黄昏，眼里的泪花在打转，脸上的泪痕依稀可见。我无法想象母亲在人群中来回穿梭的身影，更不敢想象母亲在大街上一个人一个人描述她儿子长相的情景。那脸上的泪痕和干裂的嘴唇是我永远的记忆。

母亲很能干。母亲的能干远到亲戚，近在村邻都是出了名的。母亲是地道的农民。在农村，农家人吃的不是面条就是洋芋，而在母亲手中能做出许多花样的可口饭菜。父亲常说母亲是合格的媳妇。母亲的针线活也做的很好。父母亲打算给我们兄妹买衣服时，通常是给姐姐买。姐姐不能穿了，给哥哥穿，哥哥不能穿时才给我穿。而每件衣服到我身上时，不是左胳膊一个洞，就是右腿上一个孔。经过母亲细心修补，也能补得平平整整，洗的干干净净。不详细看是看不出那是补过的衣服。母亲的千层底布鞋做的既好看，穿起来也很舒服。我们兄妹都是穿着母亲做的千层底长大的。

母亲的勤劳、能干不仅能管家，而且能养家。父亲经常外出打工，母亲就操持家务，而且做的很出色。母亲懂得要让我们过上好日子，就必须有更多的收入。所以，母亲一向很节俭。后来父亲回家，母亲再没让父亲去打工。而是让父亲去学粉匠。父亲每天把大豆磨成的面做成粉条，母亲用剩下的豆渣养猪。几年后，在那个并不富裕的年代，我家在村里因十几头猪而富有。我家被乡上评为养殖专业户，邀请母亲到县上去开会。

那几天清晨，曾是乡长坐的黑轿车专门来接母亲。乡亲们看得都眼红了。晚上回家时母亲总是给我带大包大包好吃的东西。在开会的最后一天晚上，母亲回来时右手拎着一大包东西，左手夹着一个大奖状，胸前还别着一个大红花，上面还写着“光荣”两个大字。那天晚上我们兄妹几个又摸又看地围着母亲大半夜也不肯睡觉。那时母亲最风光了！

母亲不仅十分关心我们的吃穿，而且非常注重我们的思想。

1997年那个金色的秋天，我从初中毕业。很令父母亲失望的是我没有考上中专。那些天，我一整天呆在家里，什么事情也不做，一句话也不说。破桶被踢得叮当响。像失了魂似的追赶快要落山的太阳。母亲带我去了后山的原野。那座满山遍野红到天的桦树林竟没有一件让我看得顺眼的东西。立于天地之间，却没有立足之地。躺在大山怀抱中，小鸟一群群飞走，白云一片片离我而去，脑子里乱得要命。母亲跟在我身后，好几次把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最后终于说“世界上没有绝路，任何事情总有好的和不好的两方面，但我们总是要往好的一方面想。现在没考上中专，可以读高中考大学嘛!”然后露出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微笑。我真的不知道仅能歪歪扭扭地写出自己名字的母亲，竟能说出我以后在高中学到的深奥的哲学道理来。我更想不到，也不敢想，在我落榜后的多少个日日夜夜，母亲在为她的儿子做着怎样的生计打算，最终说出这样深刻的话来。

母亲为我擦干了眼泪，我们都笑了。在另一个秋天，我考上了大学。习惯地去了后山的那片白桦林。那里依然太阳伴着放牛娃的歌声每天从东方升起；一群群大雁也准时向南方飞去；那桦树叶子也依然红得珍贵，红得熟悉……

后来，我越走就离家越远。大学时，回家总是那么让人牵肠挂肚。每月的最后一个周五是我回家的日子。母亲总会早早站在村头的圆树下等我……

随着毕业临近，我开始忙着找工作。我在邮政局找到了第一份工作的同时，渐渐忽略了父母亲。刚领到第一份工资的第三天，接到父亲电话说母亲生病住院了。邮局离医院不远，每天一下班就往医院跑，去陪她说话，吃饭。时间久了，母亲担心影响工作，就说要是工作忙就不要来了。有一段时间真的由于工作忙，几天没去医院。再进病房时，母亲说：“你三天没来了……”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那是我和母亲在一起时间最长的一段时光。

快新年了，母亲不愿住在医院，想回家过年。我知道她是为了不让我们分心。母亲是很讲究过新年全家人团圆的。新年期间，由于家事母亲心情不畅，病情恶化，身体大不如前。我辞去工作在家照料母亲。时间久了，母亲让我去找工作。我想陪在母亲身边。我生平第一次不听母亲的话硬是不去。母亲看上去狠狠地在我肩头一巴掌，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痛。但是心却绞痛。我明白，母亲是不忍心自己的大学生儿子呆在家里无所事事。从来都不打我的母亲在打都打不痛儿子的时候，还在为儿子着想，还在为我铺设人生之路。

待母亲病情好转后，我去了省城打工。那几天，尽管白天十分劳累，但夜里总能梦见母亲。几天后接到父亲电话叫我赶快回家。回到家门口时姐姐已经戴上了白花。站在炕头，抓住母亲那双粗糙冰凉而又温暖的大手，泪水浸了一切……

前几天，我回忆起一件事。小时候，我和母亲去后山地里干活。母亲的脚扭伤了，按土办法说扭伤了之后用男孩的尿洗洗会消肿，疼痛也会减轻。母亲让我在她脚上尿尿，我羞得没有尿。就这样母亲一瘸一拐回了家。晚上母亲痛的直叫。这件事是我永远的痛……

一次回家，遇到一个邻村的老汉提起了母亲。他说：“你考上大学工作了就好。你妈在世时就说过一定要让你考上大学。” 我一听这话，眼泪就刷刷地流出来了。我无法想象，在我落榜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母亲在为儿子做着怎样的生计打算。母亲想让我考上大学，走出大山。这想法毕竟太现实。以至于现实的母亲在那个不富裕的年代，在那个并不富裕的家庭里承受了太多苦难。

我害羞的没有在母亲受伤的脚上尿尿，不知给母亲带来多少疼痛。母亲可以给我说，你能不能为我着想着想，但是母亲没说。用心一想，我真的没为母亲着想过。那时儿子正无知；我固执地一个人跑出去买东西，不知给母亲增添了多少麻烦，母亲可以问我，你能不能为我想想，但是母亲没问。仔细一想，我真的没为母亲想过。那时儿子正狂妄；母亲身患重病，我却不在身边，母亲可以对我说，你能不能为我考虑考虑，但是母亲没说。回头一想，我真的就没为母亲考虑过。那时儿子正愚昧。随着母亲走远，远去的岁月带给我厚重的记忆，年少轻狂的那份害羞、那股子固执、那一身清闲和潇洒没有带给我什么，只带给我像母亲脚跟的裂口一样沉沉的心痛，带给我像母亲手心的纹路一样深刻的思考，带给我像母亲额头的皱纹一样无尽的思念。

什么是亲情？史铁生说有过我车辙的地方就有过母亲的脚印；春华说握住母亲的脚时流下的眼泪；肖复兴说是母亲晨练时伟大的心境。而我只知道，亲情是清晨迷迷糊糊中听到的稳重的脚步声。是我走路的姿势。是我思想中的坚韧和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