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末,改革开放起步不久,中国和外面世界的反差还是相当大。那一天跨出国门,象三级跳一般越过太平洋和北美大陆:上海-东京-多伦多-蒙特利尔(后面还有两小时的公路交通)。那时候加拿大还是两家航空公司竞争。坐的加拿大国际航空(CANADIAN AIRLINE)。特别喜欢这个公司的图标,很可惜后来竟然破产让加航(AIR CANADA) 收购了。
已经忘了上海是怎么安检的。在日本成田机场,我们转机的乘客,男女分列两行,有白手套男女官员从头拍到脚,然后鞠躬致谢。我说身上有把水果刀。他们装到信封里,交给机长,到加拿大再还给我。那时候飞机上可以抽烟的,所以火柴、打火机没事。从多伦多到蒙特利尔,飞得低得多。落地后,乘客鼓掌。一个习俗。
由于时差的关系,上午离开上海,飞了那么久落地还是同日的黄昏。行李没有同机到达。我提着一个(当年刚刚流行的)小密码锁公文箱,坐上机场通长途汽车站的大巴。突然置身异域,好奇、紧张,又假装老练坦然的样子。听错了也没有谦虚地再问问司机,结果早下了一站。
黄昏的蒙特利尔很欧洲。教堂,雕塑,花园,… 小轿车静悄悄地移动。看到人们在排队,很长的队伍。从海报上猜到他们是在买歌剧票。问路边长凳一个白胡子老头长途站在哪里,已经不远。一问一答间,对自己的法语有了点信心。行李会丢吗?今晚能顺利到达目的地吗?这个大踏步走路,因终于出国了沾沾自喜的人,心中惶惶然。
现在登上载我走向未来的大巴,蓝色的沙发座椅比司机位置高,洁净舒适,还有靠头的地方。车厢是密封的,空调带着一股香味。车上居然还有厕所!国内那时的车还都像罐头铁皮一样咣当咣当的,座位也很简陋。那天从虹桥机场登机始,我见识了许许多多“先进的生产力”。这高大平稳的大巴也是其中之一。暮色中,车子开动不久,我就睡着了(跨洋旅行太累了)。也没睡踏实,一晃就醒了。惺忪间,面前突兀现出两条明晃晃的长龙。正前方是一条红龙,蜿蜿蜒蜒;左边是一条白龙,逶逶迤迤。赶忙揉一下眼睛,才明白这就是传说中的高速公路啊。前面是汽车的尾灯(真多啊,连成一条龙),而左边是对面驶来的长长车队。
同车的乘客中,有两个青年男女,好奇地跟我用英语打招呼(那时候往Sherbrooke走的中国留学生还是熊猫般地稀有)。他们是法学院的本科生,杰奈特和索菲。车到Sherbrooke,大约已经是夜里十点了。城市比蒙特利尔要“矮”一些。乘客很快都走光了,长途站明亮的灯光照着空荡荡的停车坪。没有预想中的中国留学生来接我 (事后知道他们是在大学的公共汽车站等),我有些慌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黑黑的夜,而且兜里还没钱(那时出国,规定只能兑换三十块美元)!索菲看了我的录取通知书,在电话亭里翻着电话簿,拨通了导师家里的电话。老板去意大利开会去了。杰奈特和索菲低声交换了几句,邀请我跟他们走。
他们的同学开车来接。到达一座小楼的二楼。这是杰奈特和索菲合租的一套公寓。也没结婚呀,上个学,为了省房钱,就住一起了。索菲给我看影集,大大方方地指给我看这是杰奈特的前女友。这也是那天的一个文化冲击吧。但我没动声色。或许当时也顾不上这些,只有感激之情。他们先让我拨了国际长途(那时话费还很贵),给家里报了平安。然后,吃面包抹花生酱(第一次)点点饥。然后给我抱出毛巾浴袍,让我洗澡。不好意思,那么又大又松软的雪白的浴巾,也是生平第一次用。他们为我在客厅里搭了个床。这样,我出国的第一夜是跟这对素不相识的青年男女睡在同一个屋子里。
清晨五点,我醒了。轻轻地撩开窗帘。眼前是什么?从小楼望出去,初升的朝阳用金色抚摸着四面八方童话一般的房屋。是的,都是我们小时候在童话书插图里看到的那种小房子。一层两层,门廊阁楼;典雅美丽,千姿百态;绿树环绕,花团锦簇…
那一刻的震动,我至今还记忆犹新。要知道, 那时候我对民居的认识还是城里的筒子楼, 乡村的茅草房的层次。旁白:这就是“外国”,我要从这里开始了新的生活啦。
杰奈特和索菲起来了,告诉我学校就在前面的小山上。这里的门,永远为我敞开着。朝阳里,我提着小公文箱,上坡向大学的玻璃大厦走去…
那一天是1989年9月3日。我出国的第一天,我见证了人与人之间的善意和相互信任。这个世界上最可贵的东西,今天仍然在这里。
(2016-0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