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烟花寂寞

郗钺

郗 钺

　　不知为何，当我一时心血来潮，想把4年前到广东省韶关市新丰县潭石村兴昌围九栋十八井拍摄的旧照片整理出来的时候，《她比烟花寂寞》这六个字一下就猛地从我脑海里蹦了出来，且驱之不散。

　　其实这原是近二十年前一部根据英国传奇大提琴演奏家杰奎琳·杜普蕾的生平改编，曾获奥斯卡、金球奖、英国电影和电视艺术学院奖等各大奖项共10项提名的电影名字。  

杰奎琳·杜普蕾是一位天才的、史上最出色的的女大提琴家，她的前半生在鲜花与掌声中度过，7岁便开始登台演出，16岁举办独奏音乐会，至今古典音乐界仍公认她演奏的《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尚无人能够超越。

她曾像烟花一样绚烂，耀眼地绽放在世界的舞台，俯视着欧洲古典音乐界群雄。同样，也像烟花一样短暂，她不到30 岁就因患肌肉硬化症不得不告别了舞台，后半生只有痛苦与煎熬，所有荣誉光环都弃她而去。对于她这样一直生活在音乐的世界里的人而言，不能拉琴就代表失去了一切，包括爱情。比烟花还寂寞的她于是竭斯底里、性情大变，42岁便抑郁而终。

　　4年前我在一个古村落邂逅了一位名叫陈招娣的80多岁的老阿婆。按说与杜普雷相比，两人本是天渊之别，风马牛不相及，但在我看来她们的身世和际遇却又有着某种相似之处。一生陪伴杜普蕾是那把价值连城的大提琴，而陪伴陈招娣度过漫长的近70年时光的是一幢300岁的客家围屋。她1949年嫁入当时的这个显赫的大户人家，也曾有过短暂的荣耀和辉煌，但随后历史转身，家道中落。如今也只有她孑然一身孤独寂寞地守候着这栋年久失修、破败不堪的老宅。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才拙的我编写本文时才会牵强附会地掠人之美，借用《她比烟花寂寞》这部电影的名字。

　　2012年中秋前的一个午后，我和两个同事利用单位工会安排到新丰县疗养的机会，慕名到离疗养点不远的客家围屋九栋十八井参观、拍摄。

　　九栋十八井又称新昌屋，兴昌围，是一座清代客家大宅。始建于清康熙初年(1660)，至嘉庆六年(1818)竣工，历时158年，承建的工匠祖孙整整四代人。建筑用地共70多亩，中间主体部分为三进四合院落布局，分横三栋、纵三栋，名谓九栋。每三栋各有六口天井，共为十八井。房屋凡166间，以门串成一气。建筑巧妙，装饰堂皇。屋前铺长方形禾坪，配半月形池塘，后枕耸叠壮美的半圆形坡林。是当年方圆百里规模最大、最宏伟的建筑。

　 它的创建者为该村温氏开基先人、清朝初期曾任布政使司的温可中。后来温可中的两个儿子也做过朝廷的六品官。因一家人中三个人都做过六品官，所以当地有“三世六品”的典故。  

关于这幢老宅，当地还流传着许多颇有神话色彩的传说......

　　一代代的繁𧗠生息，鼎盛时围屋内的温氏族人有70多户，400多人。可谓热闹非凡，风光无限。

　　时光荏苒，岁月匆匆。历史的长河流淌到上世纪80 年代后，老宅的命运继土改之后再次发生了巨变。青壮年大都外出打工，留下的也搬迁到外面住上了新房。曾辉煌一时的大宅院基本弃空，几近荒废，只剩下80多岁的陈招娣老阿婆在此独居、留守。

　　是不舍？是无奈？是等待？是守候？抑或另有隐情，我不得而知。

　　偌大的宅院，如今陪伴她度过这孤独寂寞时光的只有几条忠诚的黄狗。

　　一看就知道，她是个有故事的人。手持蒲扇坐在大门的门墩上，头上的白发迎风扬起，带着午后的微风摇曳着历史的感伤；脸上的沟壑密密麻麻深深浅浅，不知隐藏着多少岁月的风霜；眼角眉梢，顾盼之间，青春年华的风姿、风情和风韵犹依稀可见。  

“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同行者评论。

　　见我拿起相机，她起初扬手制止：“没牙了，不靓了，别照了。”

“阿婆，越老越靓噢。”

于是，她笑了，像一朵将枯未枯的野菊花。

　　“谁不在相机前微笑啊？”我想起电影《她比烟花寂寞》里的一句经典台词。

　 见有客人来访，身板硬朗的她非常高兴，执意坚持亲自从院子里的老井打来清凉甘冽的井水，让我们洗手、洗脸。

　　一缕落日的斜光泻落在她枯槁的白发上，影影绰绰，银光闪烁。井水汩汩地带着阵阵清凉源源不断地从地下深处涌了上来，流入桶里的阵阵水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似乎在述说着这幢老宅的前世今生和陈阿婆似水年华的悠悠往事。

　　随后，她又热情地拿出自己做的咸干花生请我们品尝。  

“好味。”我们不忍拂了她的美意吃了几颗。

　　也许是难得有人来访，闲聊了几句后，她兴致勃勃地领我们参观这吞噬和深埋了她全部青春的深宅大院。  

拐杖拄地的“笃、笃”声在破败的深宅大院里久久回响，仿佛又唤醒了沉睡的记忆：也许是风花雪月的柔软时光，也许是儿孙绕膝的温馨片段，也许是悲欢离合的动情场景......

　　她嫁入的温家曾是官宦之家、书香门第，有着崇文重教的传统。中心栋门楣悬“三世六品”匾，中厅栋梁悬“奉天敕命”镀金匾，两旁厢房内格纹窗隔墙，分别镶着“义种”“礼耕”等各种宣扬儒教的家训，勉励后人耕读传家，诗礼流芳。

　　只是好景不长，她嫁入不久就土改了。家境从此一落千丈，官宦人家的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在正大厅上方悬着一块“竹梧堂”金字匾，大气辉煌，可见当时温氏家族的富裕堂皇，牌匾虽已老旧，却是昔日显赫和繁盛的标志。

这里现仍是温氏家族举办大事、逢年过节供奉祭祀的场所，也是陈阿婆这些女流之辈当年的禁地。

　　以锅耳墙为造型的楼阁，彰显着浓郁的客家特色；婀娜的曲线，如同美人柔婉的腰肩。南方古民居常见的青砖黛瓦，传递着历史的温情、泥土的温度。

　　梁架、封檐、门窗，精细地镂雕着繁花、诗赋、人像，这是她的家族凝固的历史。透过破败的轮廓，依然可以看到那些褪色的奢华。

但无论多么奢华和精美，也挡不住岁月的磨砺和侵蚀。

　　日月轮回，春秋更序，残破的墙壁还存留着“文革”时期标语口号的痕迹，大户人家当年的遭遇可以想见。但经过几十个春秋的冲刷和沉淀，陈阿婆似乎对这此已熟视无睹、习以为常。  

历史的沧桑巨变，时间消弥了痛苦和创伤。可有些人、有些事、有些情却终身难忘。

　　漫步其间，到处弥漫着废弃的气息：红漆脱落的木门、残旧破损的农具、摇摇欲坠的窗花、东倒西歪的桌椅......

　 残阳从天井的上空斜照下来，绿油油的青苔散发出年代的韵味。昔日的豪宅很多地方变成了鸡窝猪圈，污秽不堪。  

环顾四周，残砖断瓦，遍地狼藉，岁月的残片触目皆是， 令人窒息，令人感伤。

　　当年的风光、辉煌和不为人知的秘密已被密密麻麻的蜘蛛网无情地查封。

　　尽管在夕阳的映照下丝丝缕缕仍熠熠生辉，但缠绵往事早已灰飞湮灭，随风飘逝。只有那些无力挣扎的蚊蝇和昆虫在网中徒劳地叹息着岁月的无情和生命的悲凉。

　　斑驳的老墙，抵挡了凄风苦雨，也记录了岁月沧桑，可担荷得了漫漫长夜的孤独寂寞吗？  

神秘的传说，破败的宅院，残垣断壁，荒草丛生，老宅里深埋着的可是家族昔日的兴旺繁华、鼎盛时光，以及她的爱恨情仇、美丽梦想？

　 夕阳残照，寂寞长巷。 遥想当年，一个曼妙妩媚的女子就在此抛掷了一生的美丽青春。  

昔日红颜回眸的惊鸿一瞥，早已幻化为飘忽漫漶的混浊散光。

　　庭院深深，门掩黄昏。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夜的呜咽，风的吟唱，雨的抽泣，花的不语，人的守望。  

时光的隧道时晴时雨，忽明忽暗。

　　人生哀乐，岁月悲欢。她的情，她的爱，她的恨，她的愁，她所有的故事也许只能永远留在这老旧的围屋和她自己的心灵深处。

　　家族的盛极而衰，情感的浓极而淡，谁也逃不出历史和命运的魔咒。

　　且行且说，不知是否触景生情又勾起了她幽微的心曲和苦涩的往事，陈阿婆的微笑渐渐掩不住有些落寞，有些凄凉，有些暗淡。

　　也许是累了，困了，她后来索性枯坐在门墩上，眼眉低垂，像一座入定的坐佛，再也不言语。

她的故事一如她当年的青春和美丽也戛然而止。

　　莫非那是一份珍藏心底，总想回忆又生怕触碰的隐隐的痛，经不起丝毫的触碰。  

“沓沓”的木屐声，青黄的油纸伞，远去的梦中人。无尽的牵挂，无尽的怀想，如影随形，如梦如幻。  

一个的女人甘愿耗费几十年的时光独守着一幢古老的宅院，是什么给了她坚守的力量？是什么给了她执着的信仰？  

究竟是女人中的传说，抑或是传说中的女人？

这个迷一样的她有着怎样的神秘身世让人充满了无限的遐想。

　　我们只顾着在门楼一阵忙碌的拍照，也不知什么时候她已转身折进大院深处。只留下门口的一张空椅，一把蒲扇，几许惆怅，几许忧伤……

　　渐行渐远，她的身影在宽阔深遂的院子里显得是那么渺小，那么孤单。

　　“雨纷纷 ，旧故里草木深。我听闻，你仍守着孤城。斑驳的城门，盘踞着老树根。石板上回荡的是再等。烟花易冷， 人事易分。而你在问，我是否还认真？千年后，累世情深，还有谁在等？”我的脑海突然浮现出歌曲《烟花易冷》的几句歌词。  

青春，红颜，缠绵悱恻的情，刻骨铭心的爱，万人瞩目的辉煌，惊世骇俗的美艳。绚烂的烟花在绽放之后，瞬间便化作灰烬，一切又归于平淡，毕竟再辉煌再灿烂也终究敌不过时光的流逝、缘份的注定和命运的安排。

　　

　　人如此，物如此，事如此，历史也是如此。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其实在历史的长河和时间的渡口，我们都是匆匆的过客。无论怎样珍惜与挽留，抑或怎样荒废与抛弃，岁月的脚步不会停止，生命的田地也终将是一片寂静荒芜。

“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我们无力留下什么，除了叹息，除了眷恋，除了怀想......

　　抬头仰望，一株绿色植物在颓败的屋顶顽强地向上生长，似乎在昭示着生命的力量，隐寓着老宅的希望。

　　蓦然回首，大宅门刹时涌入绝美的万丈光芒，落日余晖给老宅披上了金色的霞光。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  

晃眼间整整4年过去了，这幢饱经沧桑的围屋听说已在准备修缮，可不知孤独寂寞的她是否还健在？是否还安好？是否还在守候及延续这幢老宅的故事？  

为她祈祷，为她祝福。  

丙申年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