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大家都说着,我脑子不好使,就自个想着。
想着,想着,忽然想起了张艺谋。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张艺谋当过一次演员,还是男一号,电影的名字叫《老井》,是那个年代很有些口碑的片子之一。张艺谋饰演的角色叫孙旺泉,一个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的农村男孩,在回到一贫如洗的还连饮水都困难的家后,他就成了一个男人,嫁给了一个家境宽裕,长相漂亮,心底善良的寡妇,注意,没有弄错,确实是“嫁”。当时,在电影院,有个镜头出现的时候,观众大部分是笑的。这个镜头就是孙旺泉每天早上都要把夜壶从屋子里端出来……
早上处理夜壶这件事,在传统里,是女人做的事,男人最多也是偶尔的,可电影里为什么端夜壶的是孙旺泉?原因就是他是嫁过去的,是招女婿,是入赘。
孙旺泉是遇到了好人家,在入赘这种婚姻形式中,嫁过去的男人像孙旺泉这样的是很个别的,而绝大多数过的是另一种生活,在幸福的另一面打发着人生。
传统的婚姻模式当然是男娶女嫁,这只也被视为是正常状态,问题是每一个模式都会带着先天的不足,一般来说,不足都是由特殊的形式来做补缺,女娶男嫁就是在技术上和细节上来弥补传统的婚姻模式。事实上,满足女娶男家这种形式的婚姻也需要两个条件,一个是有男人要把自己嫁出去。那么问题就来了,什么样的男人才会想把自己嫁出去呢?他为什么不沿着大家都走的路走下去,而走明知是幽暗荆棘密布的叉路呢?选取任何一个点看,除了贫穷,还有外表极差、身体残疾等等,或者这些多数时候又是贫穷的原因,而它们在很多时候还可能同时出现,换句话说,他根本无法在正常的婚嫁状态下娶到一个女人。还有一个条件是必须要有一个女人不出嫁而要娶个男人。应该说女人出嫁一般不存在问题,但是有时候,身不由己。这种情况的出现,原因只有一个——这个女子的父亲没有儿子,娶一个男人回来,传宗接代,不至绝户。这样的家庭在传统社会的成员中没有地位,遭人唾弃,至少是被遗忘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后者,后人也,只有男子才能被称为后人,是男丁,是家族血缘的传承者。
女娶男家的婚姻尽管也在热热闹闹的婚礼中开始,但从婚礼的那一刻起,伤感的种子就播下了,只等结果。无论是婚姻中的男女,还是整个家庭,都被挫折感重重包围着,密不透风,无缝可钻,透不过气来。比如:男人嫁了过去,生的孩子要随妻子家的姓,自己的血脉又有谁来传承?比如:又生出来的全是女孩呢?比如:在传统更厚实的地域,嫁过去的男人在妻子家里就是长工苦力和性工具,不能和其它家庭成员在一个桌子上吃饭,更不能提前吃,只能在大家开饭以后,独自在在厨房端起碗,如果妻子善解人意,会在碗底偷偷放几块肉……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的一个堂兄被推荐上了大学,他体健貌端、多才多艺,大四的时候和大学老师的女儿坠入爱河,这原本无限美好的事却遭到家族中所有人的反对,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大学老师家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没有男孩。显然,在家族中的人看来,我这位堂兄是要被嫁出去的。于是,这份爱情在家族的压力下,在父母绝食、上吊的恐吓下结束了。女娶男嫁的婚姻在正常人看来就是这么恐怖,不到无法选择的地步,谁又会去选择,选择也是需要勇气,因此,每个偏远贫困的村子都有一辈子的光棍,宁可当光棍,也不入赘。
许许多多的事就是这样,一个稳定的秩序形成以后,作为这个秩序的补缺,是注定游走在边缘的异类,太多的人们也许是为了维护现有秩序的需要,血液中总是流淌着消灭异类的欲望,有人甚至将此视为自己的责任,只要存在行动的条件,几乎是一呼百应。也许有人会问?异类难道就不会抗争吗?事实上,个体孤独地挑战整个秩序,永远都以失败告终。比如,在一个女娶男嫁的家庭,嫁过去的男人要反抗,最早的镇压者是妻子的亲人,他们本来就负重太多,又正好找到了发泄的渠道,那个男人,他面对的是什么,遭遇的又是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而他的妻子,又不能完整地站在他一边,她或许添油加醋者,或许沉默,或许在深夜两个人相拥时互舔伤口。
时间已经过去太多了,这些应该是被遗忘了的,身边也早没有了这样的家庭。记得家乡的那个小村庄,最后一个嫁出去的男人是一个左腿小儿麻痹患者,他是一个木匠,当时是1993年,他35岁。他的妻子在八个姐妹中是老小,自生下就被父母宠着,也很护着自己的丈夫。2000年前后,他陆续厚葬了妻子的父母,和妻儿一道进城打拼,前几年,还在城里买了房子。他有两个儿子,如今都上了大学,一个随妻子的姓,一个随他的。他或许是我知道的异类中的异类,就像孙旺泉,此刻他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