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悲秋和你的笑脸

歸銅

最爱看爸爸带着生日纸帽、开怀大笑的照片，心里发酸，很揪心。那应该是他86岁生日时的照片，那时候的爸爸还很开心，对将来很有信心。

今年的桂花开得太晚了，都进入十月份了，还闻不到腻人的花香。十月上旬，本来应该是温暖的秋天，可是，一股冷空气袭来，气温马上就降到了个位数，让人很难接受。

就在这个时候，爸爸突然就走了，那突发的24小时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记忆犹新。我甚至都没准备好哭的眼泪，就把爸爸安葬了，直到要写爸爸的时候，泪水才止不住的流下来。

最后一次走这条熟悉的线路，心里空荡荡的，满是酸楚。我走得很慢，走向爸爸最后两年住过的护理院。这条路我太熟悉了，出小区大门900多步路过超市，然后左拐，400多步后走过小桥右拐，300多步时看到幼儿园左拐进胡同，再400多步走出胡同再右拐，500多步后就到门口了。但这次，我不用要门卡、进院、上楼了，已经没有亲人住在这里了。

今年4月到7月期间，我还天天顶着大日头或者冒着风雨走在这条路上。那时的爸爸还很正常，只是不能下床，但有好几次都睁开眼睛，每次都看了我很长时间。

有一天，爸爸心情很好，完整地唱完了《东方红》和《红军不怕远征难》，唱的还相当不错，我庆幸当时录下了这段珍贵的音频。

那时候，爸爸说话还能正常对答，各项指标也基本正常，没想到三个月之后就走了。

当我第一次坐头等舱的飞机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爸爸已经离不开ICU了，通过视频看到的爸爸的最后面庞，清晰地印刻在我的脑海里。他那总是皱着的眉头已经舒展了，总是紧闭的双眼只是微闭，没有表情，没有痛苦，早已没有了知觉。

但这之前的几小时，他曾紧紧地握着姐的手，不知道是不是有话要说。那时候说两句话就好了，谁也没想到，那之后就再也没有说话的机会了。

可能所有人都是这样，亲人们走了，才真正地意识到再也看不见了，只能永远思念记忆中留下来的美好。

偶然听到罗大佑的《恋曲1990》，我的眼睛马上就湿了，好心酸啊，那感觉和之前无数次听到这首歌的时候的感觉完全不同，“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轰隆隆的雷雨声在我的窗前，怎么也难忘记你离去的转变。孤单单的身影后寂寥的心情，永远无怨的是我的双眼。”

爸爸很早就睁不开眼睛了，偶然睁开的时候，那眼球不再是乌黑，而是浑浊，眼球在眼眶里慢慢转动的样子，非常无助。爸爸年轻时的帅小伙的样子已经全无，岁月的刻刀已将他的容颜完全改变。他弥留之际紧紧抓住姐的手的那一刻，总让我幻想，他的离去，根本没有给我们留下道别的时间。

听妈妈说最后一个月在护理院，护工对爸爸态度特别不好，摔摔打打的很没耐心，爸爸自己应该是感受到的。妈妈也不敢太说什么，生怕护工更不好好对待爸爸。人在不能自理的时候，真的是很可怜。看着妈妈边说边流泪的样子，我深深地感觉到了他们的委屈和无奈，妈妈再也不会去那个护理院了，太让她伤心了。

想想爸爸也是90岁高龄了，不能行动、插着尿管、看不到外面世界的痛苦，正如他最后的面容一样，都平静地散去了，安详地、没有留下任何话语地走了。

妈妈说，他走的前一天，说了好多好多话，只是基本都听不明白。爸爸，你想和我们说什么呢？

爸爸开始各种老年病缠身已经十多年了，妈妈始终在身边陪伴，虽然没有大碍，但也折腾了很多年。三年半前，爸爸满心欢喜地回到了江南老家，那时，他还勉强能站起来，凭借轮椅能走一小段路。一年半后就彻底不能走了，为了护理和医疗的便利，大家决定住进了护理院。在护理院住了整整两年，突然就走了，这种突然让本来有心里准备的我们，突然变得没有心里准备了，连合适的照片都没找到。特别是妈妈，没想到爸爸是这么急着走的。

其实，爸爸也是解脱了，不用再插管、听呵斥，去天堂永远安息了，那里不再有争执、攀比，不再有护工的欺负，自己可以随心所欲，能够自由自在了。

我最爱看爸爸的笑脸，总想看那张爸爸开心大笑的照片。爸爸的一生积极进取，同时也谨慎、谦让，他没有背景和资本，凭借自己的努力奋斗，让自己的职业生涯走出了完美的平滑的上升曲线，他谨慎谦让的性格让这条曲线保持了平稳，同时也较早达到并固定了峰值，爸爸与世无争的性格让他对自己几十年的个人奋斗比较满意，对自己的一生没有遗憾。

1932年初，爸爸出生在江南的一户小生意人家里，家底还算殷实。但是七七事变之后，日本的飞机把家里的米行和房子彻底炸没了，一家人的生活立刻陷入贫困之中。爷爷惊恐交加，一病不起，离开人世，奶奶带着孩子们四处逃难，最后来到了城里谋生，开一家小米行艰难度日。

爸爸在家人辛辛苦苦的劳作中，读完了小学和初中。

为了减轻家庭负担，初中毕业，便来上海谋生，在一家小钱庄做练习生。

新中国成立后，东北急需各类建设人才，爸爸应召和一批南方青年来到东北，从此开始了他引以为傲的一生。

本来就聪明上进的爸爸，带着年轻人的朝气，激情澎湃地投入到新中国的建设中，从底层支行的文字工作，到银行系统的业务工作，爸爸不断学习，不断向上，很快走入领导的视野，被送到专业学校进修，然后就走上了领导岗位，是同期年轻人中较早提干的。

爸爸从年轻的时候就保持着挺拔、高挑、匀称的身材，浓密微卷的头发永远是一丝不乱地整齐光滑，丝边眼镜架在高高的鼻梁上，配上白白净净的面庞，非常有奶油小生的气派，斯斯文文的江南才子，很招人爱。

爸爸不仅聪明，还爱好广泛，风流潇洒。爸爸能弹钢琴、拉二胡、拉手风琴，虽然水平一般，但都能成曲调。爸爸还写一手不错的钢笔字和毛笔字，他的字如他的人一样，谨慎收敛，不事张扬，他最爱的自己写的一幅字是“宁静致远”，这很符合他的性格和人格。

爸爸还爱打篮球，会打乒乓球，爱跳交谊舞，可谓能文能武，全能型儒雅才子。

他退休后的前二十年还是非常快乐的，经常参加一些老同事的活动、老同学的聚会、南北两地走亲访友、看书报、写书法、遛圈走步等等，生活还是很精彩、很惬意的。

只是后十年，老年病让他一步步地走向痛苦。

在我的记忆里，爸爸从来没有逼迫过我学习、考学，没有给过我任何学习上的压力，他对我没有任何要求，唯一的也是对我人生影响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帮我确定了我的第一份工作，这是我终生不忘的事情。我还记得我唯一一次坐他的车，是陪他去商场买鞋，还有一次我用第一笔积攒下来的钱，和爸爸一起到商场，给爸爸买了一件羽绒服。

不在我记忆里的，很多都在照片里，有在上海黄浦江畔我坐在爸妈怀里的照片，有无锡鼋头渚里我站在爸爸身前的照片。那时候我才四岁，那年月照相很奢侈，留在照片中的记忆非常有限。

爸爸到了晚年，才明确表达希望我们常去看他，这也是我和爸爸在一起时间最多的人生阶段，有很多记忆和回忆，也有很多照片和影像，爸爸每年的生日、全家一起到青年公园游玩、到河边公园游玩、推轮椅在走廊锻炼、推轮椅在养老院里走路。

甚至在回南方的软卧车厢里还拍了一张合影，这都是永远难忘的回忆。

最近的一张照片是爸妈在南方的家中，在采来的野花前的合影，我做成了拼图，我一定会找时间把这张拼图拼出来。

但这之后，爸爸就已经不常睁眼睛了，爸爸开始生活在黑暗和轮椅里了。

桂花在十月中下旬的时候终于默默地开了，仿佛一夜间，那浓郁的香气突然就弥漫在周围的空气中了。

爸爸永远地留在我的记忆中了，他的笑脸是我最大的安慰，愿爸爸在天堂永远安息、安心、安详，没有任何愁怨。

现在，外面是阴沉沉、灰蒙蒙的天，湿漉阴冷的秋风苦雨，压住了金色浓郁的深秋景致，五彩的落叶，匆匆地从枝头跌落到黑土地，突兀的树枝让人感到了秋的萧瑟，让人不能不悲秋。

今年的秋天好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