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前一位患者,我回到办公室,看见桌上有个塑料袋,里面装了半打包谷,黄绿色叶子,润湿尚有微温。几个西红柿,外面沾点泥土,散发出超市蔬菜没有的清香。袋子里一个小卡上写着,“Thank you, Doc!”。不用说,肯定是那个病人刚从家庭菜园子里摘下送来的。一点新鲜时菜,可能不值几块美金,但病人的心意总是令人感动。
计算机屏幕上显示下位预约患者在第二诊室,75岁男性,名叫托尼(Toni),是一个我已经随访多年的病人。推开诊室门,他和一位中年女士站了起来。经她自己介绍,才知道是托尼的女儿,卡伦(Karen),最近从外地搬回此地,今天第一次陪伴老爸看病。托尼患阿兹海默病(Alzheimer's disease),现在仍住自己家中。每天有护工去他家帮助日常生活,监督服药,照顾饮食,三餐则由专人送递。
托尼是位波兰后裔退伍军人。他灰白头发,满面浓浓胡须,深凹的眼眶,紫红色的脸。虽话语不多,但声音里尽显岁月的沧桑。一件洗得褪色但干净平整的绿色体恤,配上牛仔裤和皮鞋,看得出是有人悉心照顾。 当我向卡伦询问他近况时,托尼目不转睛地盯住墙上的钟。这是一只白底黑字简单计时器,唯一独特之处是,它是逆向行走。对于有些病人,它可以减少急燥,而大多数病人则发现其中的幽默,哑然失笑。 过去的六个月,托尼的病情有些进展。虽然每天生活照旧,胃口睡眠行走如常,没有忧郁狂燥幻觉,但短期记忆恶化,傍晚更加糊涂。神经科体检发现血压心率,心肺功能,颅神经,运动感觉功能正常。记忆认知检查显示视空记忆和抽象推理能力下降,是该加用另一种治疗阿兹海默病的药物Namenda的时候了。
在给卡伦仔细交待完药物服用方法和可能副作用,再次询问居家安全措施,如不能驾车,防火灾,防摔跤,防走失的时候,我看见托尼又面对那时钟出神了,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但他的眼神渐渐柔和了。
“你知道,当年是你母亲把他托付给我吗?” 我转过头,看着卡伦说。
“妈妈在留给我和姐姐的信中都说了” 卡伦轻轻答道。 6年多前的一天,托尼来门诊复查,护士先把我领到隔壁诊室见托尼的妻子。今天他们不一起在诊室里等待,我立即想到她可能有什么关于托尼的新病情要单独给我谈谈。托尼的妻子也是退伍老兵,载一顶黑色长舌帽,正面印有黄色101st Airborne(空降师)和白色鹰头标志,边上有包括越战纪念在内许多帽饰,一举一动仍充满军人的干练,只是过余清瘦。我刚坐下还未开口,她就先说了起来。
“我今天可能是最后一次陪托尼在随访了。上周我已经被诊断为晚期肺癌,医生说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我和托尼在军中相识相恋,结婚快四十年,两女儿已长大出嫁。我这一辈子活得非常满足,多亏托尼呵护。只是这一去,我留下了毕生最大的遗撼,不能陪伴他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由于阿兹海默病,我真担心托尼今后的生活。不知道将来谁为他准备早餐,谁为他洗衣,谁陪他出去走走。一想到托尼夜晚将孤孤单单在灯下坐着,我心都要碎了!” 她哽噻得说不下去,两行眼泪慢慢流过脸颊。我拿起桌上的纸巾盒递给了她。
“你知道吗,托尼是个非常善良而勇敢的人?当年,是他救了我的命!"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露出灿烂的笑。 “啊,报歉!黎医生,我知道你太忙,现在没时间听我讲往事。我每天都在忙于计划托尼今后的生活和医疗看护。黎医生,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托尼已经看你一年多了,你知道他的病情,我今天想把托尼今后的医疗责任托付予你,请你一定要好好照顾他!你一定要答应啊!我先谢谢你!” 看着她那一双充满真诚和期望的眼睛,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生命重托。
在女儿的陪伴下,托尼慢慢走出了诊室。他脸上肌肉微颤和两眼湿润,可能听懂了我和卡伦的对话,或许是逆行的时钟又把他带回了过去的美好岁月。 墙上那一步步后退的时针,仿佛时刻提醒我放慢脚步,静心交流,留住时间,留住幸福,留住生命。行医多年,看病无数之后,我才意识到我最喜欢的是在看完病后与患者和家属交流,虽然这在严格医疗时间管理的今天越来越不现实。每一个患者,和他们背后的家庭,都有色彩斑斓的经历。了解他们,分享他们的故事,其实也是争取患家信赖的有效途径。临床医学,应该是个充满爱的空间。旦愿你和我在心中都有个逆行时钟,不必永远,但至少当我们相会在诊室的时候。 鸣谢:文中风景人物照片系好友丁淑兰,钟申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