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以琢磨女作家的作品和人格为癖好,常被朋友取笑。无论是三十年代苦难的萧红,八十年代流浪的三毛,抑或是当今独辟专栏的毕淑敏,甚至与我时代的迟子建,或多或少都能走近。惟有张爱玲,象冬夜高悬的恒星,虽不事招摇却常使人晕眩。读她愈多愈像受了盅惑的信徒,内心里总舞蹈着小而蓝的火焰。特别喜爱她笔下的女性于清冷的鬼气之中生出的那份旺盛的生气,因而心中纠缠了理不清的“爱玲情结”。
深信作家最初的创作欲望皆来自于身世之感。张爱玲作为李鸿章的曾外孙女,张佩纶的孙女,是真正的名门之后、贵府千金。她有个典型的满清遗少式的父亲和追随新时代潮流的母亲,早年曾耳濡目染其父诸如挥霍祖产、坐吃山空、吸大烟、养姨太、逛窑子等一切遗少恶习,甚至已习惯于那种烟雾萦绕终日意气消沉的家庭况味。而她气韵具佳的母亲,那个曾几度携小姑赴国外的“辽远而神秘”的西洋化美夫人,在崇尚西学的理想心态趋使下,力图将少年的她教化成新式淑女,全然不顾其喜恶与否.她成长于弥满没落贵族的腐气而又被注入些新潮观念的家庭背景里。
事实上张爱玲受其父的影响颇深,在其父制造的旧文学家庭气氛中,她七八岁就开始文学写作,且对于时尚的鸳蝴派小说的传统情调终生热情不渝。她很小就通读了《红楼梦》,并能将其中人物事件的脉络烂熟于心,14岁居然写出《摩登红楼梦》,将错综复杂的红楼梦人物搬至摩登的上海滩,以她小小年纪,出此戏作,实乃为文学而生的传奇天才。她自然不属于那种激进的青年,后来理智冷静地离开没落的贵族家庭,是走向了更深更远的冷漠。成长的环境,促使她敏感内省的气质和独标孤高的矛盾性格的形成。总是在“寒冷的悲哀”中沉积着难以明言的孤寂,人格的分离状态,使她洞悉众生的可笑又悲悯众生的可怜,她被时势定隔在云端,一生体验一览众生的残酷感觉。她的作品中,男主角大都恹然颓废,女主角大多是鲜活飞扬,而整篇都漫着一层清冷鬼气和沉闷无奈的气氛,这不能不说是早年父母和家庭给她留下的印记.所谓“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正是她内心孤寂、冷漠、敏感、封闭最对应的写照。
八十年代中期,《滚滚红尘》热遍了中国,说故事本身,勿宁说是三毛编剧,秦汉和林青霞主演的缘由。而这部使男女主角风光一时,让三毛落寞的大戏的蓝本就是张爱玲和当时身为汪伪政府宣传部政务副部长、上海沦陷时期《中华日报》总主笔——胡兰成之间的感情故事。
四十年代的大上海,张爱玲是一位与交际明星李香兰齐名的明星作家,在许多公众场合中,她惯常的冷僻落寞与飞扬的李香兰形成鲜明的对比。往往是朋友炎樱或姑姑在她身边代言,她自己则总是沉入恹恹的思绪中。人的个性层面总是对应出现的,她对胡兰成所投注的热度和深度就是这种对应的印证。胡兰成以他的风流倜傥,才华横溢,打动了素以冷傲著称的张爱玲,使其深掏出一生空前绝后的真爱,而他只将此视为一种可以炫耀的资本,这可能是张始料未及的。
真爱中的女人总是自卑的,总觉得自己不够完美,无以更好的形式回报对方如日中天的深情。张面对胡就有这种被人读懂、读透、读得不象她自己的惶惑感。这种痛感促使她心甘情愿地放下自尊和傲气,是不难理解的。然而她毕竟有相当的从容,对于胡兰成成为亲日汉奸后,在逃亡途中尚移情别恋,她仅只叹曰:我尚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我将只是萎谢了。多年后她与美国著名剧作家赖雅的婚姻,不过是审时度势的选择,没有多少爱的成份。
为了真爱,张爱玲已经递上了自己的灵魂。
有篇文章告诉我们,人这一生如渡险桥,从不知处来,到不知处去。人既降生,就后退无门,只能认真小心地把它走完。1995年的农历8月14日那个月亮将圆近圆的日子,张爱玲在美国一座公寓里以‘亚洲老太太“的身份,安然渡过“人生险桥”,到达彼岸。
从生存的态势看,人大抵可分两类。一类安于平淡,说“平平淡淡才是真”;另一类追求绚烂,说“过把隐就死”。而张爱玲的一生,却实实在在打击了这种看似简单的理论,居然将绚烂和平淡统一得如此无以复加。想来,也只有她才能从容面对夺目的灿烂与极度的孤寂。
她是一颗谜一样的高天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