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没有爱过?
像泰戈尔所说:爱是充实的生命/正如盛满了的酒杯/叶儿在恋爱时变成花/花儿在崇拜时变成果……世界呀/请在你的沉默中替我留著/我已经爱过……
____题记 壁上的画 我书案的侧壁上,有一幅秋的画卷:一片枫林殷红如流火,白色的卵石上一道浅溪暗流着幽凉,片片落叶飘在苍青的苔矶上。凝目间,碧溪如弦的流声和霜叶掷地的清响,似乎已飘出画中了。秋画的画名并不为我所知,也许是摄者忽略未题,但我总喜欢把它与“霜叶红于二月花”、“清泉石上流”的句子联系在一起,它每每引起我遥远若梦的联想。
当柔和的暮色潜落到案头,我掩卷侧过身来的时候,这一片静雅优美的秋色便会映入我的眼帘。我常面壁凝想:设若沿着小溪走向秋林深处,那将是一片什么样的图景呢?是一围如屏的翠岩蓄着缕缕轻烟?抑或豁然开朗,连阡的稻禾飘着淡淡的幽香……但最终一种景象终究代替了前边一切设想:踏着满地的落叶,走向小溪深处,一种静穆空廖之感渐渐袭上心头。蓦地,一缕轻若游丝的歌声飘渺而来,悠悠地、甜甜地融进我空旷的心。我继续向前走去。一片蓝莹莹的草地连着一孔青石板桥,我终于在这里看到了一位浣衣少女的背影:一件浅绿色的衬衫,上面开满了淡黄的小花,纤纤的腰间两根长长的辫子,随着歌声和浣衣的动作轻轻摆动……我希望她停下歌声,向我回头一笑,但每次的幻想都终在这里结束。
以后的故事将是怎样的呢?我终所不知。
穿过窗前牵牛花的浓影,夕晖又洒在壁画上,于是秋的色彩更艳了。重踏上溪畔的红叶,我希冀又一次遇到那浣衣的少女。
这是一个秋的午日,那如梦一样的歌声又把我带到蓝莹莹的草地边。依旧是淡黄的小花开在浅绿的衬衫上,依旧是柔长的辫子纤纤的背影,但今天的歌声比平日更委婉,更动人,悠扬中带着凄凉和忧伤,象汨汨的山泉,透明中隐着幽凉。我倚着枫树静静地听着,渐渐又躺在草地上。这歌声使我想起一个古老的传说,一个美丽的女孩子的不幸。说一个深深的后宫里禁着一位美丽的少女,狠心的父亲把她献给了年老的皇帝。她心中因为已有了爱情,表现出从未有的不屈。她有着绝美的容颜,皇帝不忍杀她,只好把她关禁在这里。蓝天的大雁来了又去了,窗前的梧桐绿了又黄,她一直怀念着故乡的少年。她无处寄托自己的爱情,只有在每年的秋天流着泪把自己的相思写在红叶上,让深宫的溪波带去她的心……
不知什么时候,我竟哭了。起初是无声的流泪,后来是低低的呜咽。突然,歌声停止了,我看到了两汪带着惊异的眼波。她秀眼睁得滚圆,又迅速地垂下眼帘,端起衣衫,匆匆离去,两只长长的辫子随着轻快的脚步轻轻摆动……
暮,带着灰色的翅落到溪边的草地上。我惆怅的心中又增添了一缕寂寞感。我起身重踏着她的足印向前走去。穿过一片密林,我终于看到了几间茅舍,一豆豆灯光——我心底的希望之光啊! 轻扣柴扉。门启处,我的眼睛亮了——开门的竟是她。然而,她迅速地低下头,又匆匆去了。随后而来的,是一位慈祥的老人。我想是她的祖父。
我说:借宿。
“她的名字应该是玲玲了,她应该有一个山泉般的名字。”徘徊在安谧的山院,我猜想着她的一切。她有纯洁的灵魂透明的心,明媚的秋月会告诉我;她有红红的指甲温柔的手,满篱的凤仙花会告诉我;她有怯怯的爱慕绵绵的情,依依的柳枝会告诉我; 她有孩子般的话语甜蜜的唇,红熟了的葡萄会告诉我。可金帐中的蚕郎,来年春日的小蛾哟,你将告诉我什么呢?
怀着深深的渴慕,我从袖中抽出长笛,低低地吹起了自己的歌。这如怨如慕的曲调恰似我心底抽出的丝,在静穆的秋夜里回旋、飘荡……
她的祖父来了,坐在我的身边,咬着长长的烟管儿,一圈圈青烟从他的嘴边袅起。她走出了茅屋,在我们面前燃起了篝火,又坐了下去。我不停的吹着,吹着,先摹拟着她浣衣的歌调,而后是我无涯的眷恋……她手执青色的枝条不住地拨着篝火,火光映红了她圆圆的脸,长长的睫毛覆着盈盈的眼波,深深的笑靥蕴着难言的羞怯。渐渐,她手中的枝条燃起来了,她凝视着篝火,象似进入了遥远的梦乡。慢慢地,她眼中的火苗又化作两粒晶亮的珍珠,在面颊上默默滚落。带着一声长长的叹息,她走进了茅屋……
山乡的夜啊静悄悄,静悄悄。在这月光与桂香织就的秋夜里,谁曾梦过含羞草化作年轻的女郎来入梦,穿着绿叶与黄花织成的衣?谁曾梦聆过少女初恋的情歌,如山涧的流泉?谁曾在羞怯的笑靥,那秋枫的醉颜上留下第一次甜蜜的吻?啊!玲玲,因为有了你,这山乡的秋夜也显得如此温煦而富有诗意!
我躺在老人的身边,渐渐进入甜蜜的梦乡……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我在她的身边留连忘返。
我愿帮她干每一件琐屑的事,但我怕接触她微微泛波的目光。心的狂跳和手的微颤,常使我干错她交给我的事。她象小孩子一样,常给我讲起蚕。说蚕小时候是黑色的,后来变成了白色,当腹里完全亮了时它便要吐丝了。还说蚕会织给自己金色的小帐,到来年春天又破帐而出,化作白色的粉蛾。
我常与她并肩散步在溪边,向她描述起京都的故宫红墙是如何堂皇,上海的百货大楼是如何华丽,泰山的日出景象是如何壮观,东海的万顷碧波是如何辽远;我常向她诉说北国的飞雪是怎样梨花般地飘下,江南的蝴蝶是怎样扑捉着竹影,桂林的丝雨是怎样迎着白帆,西湖的三潭是怎样涤着明月。但最终还是说:只有这儿才最秀丽。
她投来了疑问的目光,我轻轻地回答说:“因为这儿有你。”这时,她迅速地收回目光,两朵红霞从腮边升起。
……
我们走累了,坐在溪边的青石上。她说:“讲给我一个故事,比昨天更好的。”我凝视着她深潭般的眼睛,低缓地讲道:在深山的森林里,住着一位年轻的女神。她的眼睛比山泉还要清澈,她的歌声比百灵还要美丽。她养着许多许多的蚕,但最后不是变作白色的粉蛾,而是美丽的大蝴蝶(她巴眨着眼睛似在说:也是养蚕的?)常听女神的祈祷,一尾春蚕得了仙气,它有了灵魂并时时会化作美丽的少年。他渐渐爱上了这位年轻的女神。他不停地在丝板上吐诉着自己的爱慕,可年轻的神始终不知。别的春蚕都已化作彩蝶飞去了,窗外的柳花童话般地变成了飞雪。可怜的蚕丝吐尽了,最后吐出了血,终于在洁白的丝版上映出了一个殷红的“爱”字。在女神的惊诧间,他跳下丝版,化作翩翩的少年。神的两颊因羞涩而红了,明目中升起了两星火苗。可由于女神的骄矜,最后还是念起了咒语,一阵疾风把少年卷到冰雪茫茫的深山里。从此,只有一缕芳魂化作彩蝶,时时飘进女神的梦乡……
听完我的故事,她伏在了我的膝头,感动地流下了泪水。我捧起她的脸,吻着她说:“这春蚕就是我,那女神就是你。”她抬起头幸福地笑了,两汪秋水蕴满了深情的涟漪,又把脸埋在我的手掌中。
“到过那么多地方,你难道一个中意的女孩子也没遇到过吗?”她问我。
我说:“尘世已使我感到厌烦,那里人们的爱情无非是金钱、名利的别名。情途的奔波我已极度疲倦,在你山泉一样的眼睛里,我才找到了纯洁、真挚的爱慕之情。这里除了美,还有静。我年轻的神,别念你的咒语再使我离开,让我在你的身边得到永恒的栖息。”说完,我又俯下去吻她。
一阵马蹄踏破深山的寂静。她突然吃惊地推开我:“不!我已经许给了人家。听见马蹄声了吗?阿爸领着他们来接我了……”
惊疑间,她掩面悲泣而去,摆动着辫梢的背影融进了殷红的枫林中。尔后,是一阵悲凉哀婉的山歌从远方飘来:
阿哥 别埋怨我
这是谁的过错呢
我只能送你一片
殷红的枫叶
当你想我的时候
请在书页中翻出它
那上面有我赤诚的爱慕
相思的泪滴
啊 哥哥
歌声愈来愈远,愈来愈轻,象天外被风剪断了的游丝,渐渐消失……
泪水唤回了我的幻梦。浓浓的夜色已染得壁上的画模糊不清了。
作者 贾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