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遗梦/李卓一

李学明

　　前些天故乡传来消息：舅舅家失火了。
　　我脑袋“嗡……”一阵，整个人都没力气了。

　　舅舅现在在城里务工，我原以为他家租住的房子失火了，但很快我便明白事故出于舅舅的农家老宅，由此我心中萌生出更多的惆怅。在这座农宅里，飘荡着我童年的梦。

　　舅舅家的农宅是西北农村特有的大户人家的四合院，院落的规模、房屋的结构以及建筑材料在当今北方农村建筑中也算别具一格，老宅占地面积一亩有余，四周围墙由黄土夯实垒砌。

　　院中除了房屋外，虽然还种植枣树、杏树等诸多茂盛的果树近二十棵，还有满园花草，但是给几个少年施展手脚的空间依然绰绰有余，对孩子而言，这种院落的魅力不在于陈旧原始的建筑特色，而在于广阔的活动空间。

　　往年舅舅家住在这里时，暑假他都带着千里之外赴乡的我享受院外一望无垠的麦浪，抒发拥抱自然的感怀。然而单是那院中的谈笑嬉闹就足以佐证农家丰富的精神生活，每次回忆，都使我沉浸在无限的遐思之中。

　　儿时，每到舅舅家，便玩弄院中裸露在蓝天下的黄土，趁着大人们寒暄时，捡起枣树下生锈的铲子，漫无目的地挖掘泥土，挖得很深，挖出一些蚯蚓之类的东西，用小木棍拨弄它们，但院中的鸡鸭会抢走这些东西，这时我会随手捡起石头追打它们，满院追着追着，追累了，便拿个小凳子坐在宽敞的院中，不久便睡意朦胧。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外婆的炕上，外婆总是把炕烘得热热的，躺在上面，不管睡着与否，便都不想再起来了。

　　这些大约都是八九岁的事情了，年龄再大些便是形如爬树时从高处摔下、或是欺负院中大黑狗之类的事情……

　　而在那院子里最能使思绪沉淀的时候是吃过晚饭。十三岁那年暑假，又到舅舅家住了十几天。

　　正值很多亲戚同在舅舅家品味乡村生活，晚饭后舅舅会打开大院中的照明灯，桌椅几案都摆在院中围成圆阵，供大人们侃侃而谈，晚辈们嬉戏。

　　那时类似舅舅家的精神支柱也就在于荡漾在院中的谈笑风生，映着灯光，一片流淌着的橙黄，除了人们的说笑、蟋蟀的嘈杂和青蛙的恒鸣，自然界的其他景物也都烘托出夏夜的气氛，院中的人为了享受这种静谧，却打碎了静谧。

　　顶着苍穹融入这韵妙的星空是大都市孩子的觊觎，因而我的脸一直望着星空，那漂泊在云海的新月显然已经锁住了这繁星点缀的黑夜，时而一缕云雾悠然飘过当空，着实是一幅艺术画卷，一直顒视这星空，好像感触到地球的转动，这种微妙使人诗兴大发，全然忘记了院中十几口人的聒噪。闭目舞弄思绪，魂魄游走在广寒宫，身轻如燕。再睁开眼睛，星光璀璨近在咫尺、触手可得，伸出手，则飘飘然无举措……

　　正徜徉在这仙境，却只听身后“知——”一声刺耳，更刺心，瞬间，琉璃般净亮的诗情画意尽摔碎心底。这对大都市宠辱的释怀，奈何不了淡月胧明，好梦频惊。但为了追寻这份神韵，我再一次驾着一缕青云，再一次飘忽，却再也追不到那没有瑕疵的诗意了，好像我是被繁星抛弃了的一般。那属于天上人间的享受化成一片幻影，万籁俱寂的夜被蛙鸣和十几口人一张一翕的嘴撕得支离破碎。

　　月笑得很矜持，星也绕得缥缈。当时明月在，曾照云彩归。欲再揽仙境，却反复被院中摇曳的喧嚣缠绕，无缘撩拨萦绕在月前朦朦胧胧的一层云纱。意已疲惫，只得怏怏钻进温暖的被窝，这一睡便睡到了初三。

　　中考过去后再去那院落时，大门已紧锁，舅舅也随着城市膨胀的步伐而离开了这座农家老宅，拖家带口已经在城市闯荡了好几年，对我来说，这几年历史彷彷徨徨，一旦透过这层凝重的雾霭，只看到这院中的物是人非。

　　映着余晖，我推开了院门，直面一片繁芜。再踏上那一小片魂牵梦萦的黄土，环院正房厢房门已紧闭，飞檐之间衔接处布满蜘蛛网，网中央硕大的蜘蛛口口吞噬蚊蝇，我踱步前去推开正房的木门，“嗞——”，木头老化的声音撕裂了院中死一般的沉寂，木门上贴着的泛黄的门神“秦琼”和“敬德”怒视着我。

　　我踏进房内，炕上没有了崭新的被褥，徒留破败的竹席，透过竹席隐隐看到冰冷的泥土。我的呼吸弥漫在死寂之中，尘埃映着光线定格半空，这碎了夕阳的寂寞深院，丢下一丝余悸，扔下一滩碎梦……

　　是对往日的追思？对农家生活的悼念？院中曾经的诗意和美梦湮没于尘埃之下。如今这一片狼藉，伴着深院月斜人静，不久又将消散在几个春秋的风起雨后。

　　现在终于体会到人去院空了，再也无法诠释神韵了……
　　眼下，连正房都被一把火带走了，很快，农村也将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