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岚深处，瑶歌未央

大唐

晨雾未散，大瑶山的褶皱里浮出一角飞檐。车在盘山路上攀行，恍若驶入一卷未干的写意长轴。

墨色山峦是砚中未干的残墨，吊脚楼是笔锋斜扫的留白，山涧坠玉般的碎响，恰似画中人遗落的环佩叮咚。

蛰伏在山坳里的奋战屯尤绵瑶寨，被松脂香与茶雾托着浮出云海。

吊脚楼沿山势层叠，檐角铜铃系着褪色的红绸，在风里翻飞如倦鸟。

炊烟攀着木廊立柱袅袅而上，将悬在梁下的腊肉熏出琥珀光泽，恍惚间竟似看见时光在此打了个结。

米酒的清甜漫过唇齿时，银蝶已栖在鬓边。

盘瑶姑娘头帕垂落的流苏扫过眉骨，八角纹在晨光里泛着幽蓝，恍若山神烙在异乡人额间的图腾。

檐角灯笼被山风揉皱，在木墙上洇出胭脂色的光斑，映着辣椒串如血玉璎珞，分明是前朝新娘遗落的妆奁。

暮色漫过山脊时，唢呐声撕开云雾。

蒙着盖头的新娘执红绸而立，绣履踏碎火塘跃动的光斑。

烛影在木墙上摇晃，拓出千年未改的皮影戏。

洗脚水泼向东隅，露水沾湿新履，交杯酒里沉着一轮满月。

竹竿相击的脆响中，野樱花瓣乘着山风扑进喜堂，在嫁衣上绣出粉白的祝福。

长桌如青蛇盘卧，松烟熏炙的腊肉泛着蜜色，笋酿裹着三春清气，石斛在陶碗里舒展成水墨兰草。

靛蓝布衣的老妪忽然开腔，歌声似岩隙渗出的冷泉，漫过玉米串织就的金色帘幕，栖在蝴蝶纹窗棂上颤动。

虽不解瑶语，却在喉间尝出野茶涩香、涧水清甜。

破晓前的莲花山云海观景台，玻璃栈道下翻涌着乳白色的光阴。

红豆杉虬枝刺破雾帐，某片鳞叶或凝着冰河纪的月光。

守林人递来的野山楂酸得醒脾，“这滋味像我们瑶寨的日子”，他眼角的沟壑里淌着山岚，“守着树，树也守着我们”。

归途回望，后视镜里永远泊着这样的剪影：

绣娘将新染的蓝布铺在溪石上，水纹把八角星拓成永恒涟漪。

背瑶绣书包的少女掠过风雨桥，银铃惊起檐下打盹的雀儿。

歌师的白发在火塘光里明明灭灭，香哩歌乘着炊烟缠绕山腰，给苍翠系上一条飘动的绶带。

车在盘山道上绕行，挂在后视镜上的瑶族银铃叮咚作响。

那声声清响荡开的刹那，忽然彻悟，所谓文化传承，原不是危崖垂落的葛藤，而是深扎岩隙的百年古榕。

当年轻指尖捻起七彩丝线，八角星便化作摆渡的舟，载着山魂，向云霭更深处溯游。

此刻，大瑶山正将最后一缕暮色收进染缸，把星辰绣上夜空如乌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