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色新时｜散文

👦 文 华

《草色新时》

春风踩着猫步走过田埂时，那些嫩芽便醒了。先是枸杞头，怯生生地探出紫红的茎，顶着两片羞怯的叶子，在料峭的晨风中微微颤抖；接着是马兰头，一丛丛从枯草堆里钻出来，叶缘带着锯齿状的温柔，像少女裙摆的蕾丝边；最后是豌豆头，卷须在晨光中舒展，像婴儿攥紧又松开的小拳头，在竹架上攀援出绿色的五线谱。

这嫩色是造物主的第一滴眼泪。枸杞头的嫩是翡翠浸在泉水里，透着三分鹅黄七分碧玉的光泽；枸杞头的嫩是碧玉磨成了纱，叶脉里流淌着青色的血液；豌豆头的嫩是青瓷透出的光，在阳光下能照见纤细的绒毛。采撷时须得用指甲轻轻掐断，听那"啵"的一声脆响，断口处便渗出清泪般的汁液，沾在指尖，是春天盖的邮戳。这汁液会在皮肤上留下淡绿的印记，三日不褪，仿佛大自然给采撷者打上的临时纹身。

袁枚在《随园食单》里记载的马兰头拌笋，如今还在江南的食肆里飘香。讲究的厨子会用景德镇的青花盏盛着，旁边配一盅雨前龙井。但最动人的仍是乡野吃法：老农蹲在田埂，粗布裤管沾着新鲜的泥点，随手掐把嫩芽在衣襟上蹭蹭，蘸着粗盐便嚼。他黧黑的皱纹里嵌着草屑，牙缝间留着绿汁，而眼底映着整个春天的倒影。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啼鸣，混合着他咀嚼嫩芽的脆响，这是最原始的春日交响曲。

外祖的糖醋枸杞头有秘方。要用陈年香醋在铁锅里画太极，以土冰糖写篆书，最后撒上去的芝麻，是落款的红印。铁锅翻炒时，嫩叶蜷缩如婴儿的掌纹，将整个三月的阳光都收进褶皱里。老人浑浊的瞳孔映着灶火，说这青气能洗眼，却不知他望着的，是再也回不去的清明。灶台边的搪瓷盆里，泡着明日要用的新采枸杞头，水面上浮着几片不肯沉底的嫩叶，像绿色的小舟，载不动许多愁。

《诗经》里的薇，如今在超市冷柜中沉睡。塑料膜下的豌豆苗，再不会梦见豳地的露水。它们的根须被整齐地切断，躺在无菌的保鲜盒里，成为都市人餐桌上的装饰品。唯有老城墙根下，偶见妇人挎着竹篮叫卖："枸杞头——"，尾音拖得比柳丝还长，在暮色中轻轻摇曳。穿制服的人来了，她们便像受惊的荠菜花，散入小巷深处，只留下一地零落的嫩芽，在水泥地上渐渐枯萎。

曹雪芹让大观园的小姐们花五百钱买枸杞芽，这账要算在风雅头上。现在的美食博主用进口橄榄油拌芦蒿，滤镜调出莫兰迪色系，配上英文手写体标签。而真正的嫩，永远在某个清晨的篱笆外，在露水未晞时，等着被粗糙的手摘走，成为搪瓷碗里的一抹碧痕。那碗可能缺了个小口，摆在掉了漆的八仙桌上，旁边是半瓶喝剩的烧酒，和一本翻旧的农历。

植物老了就做不成骗子。香椿头变成树叶，脉络里沉积着岁月的沟壑；芦蒿长成芦苇，在秋风中白发苍苍地摇曳；马兰头开出小紫花，像老人斑点缀在绿色的皮肤上——它们都在坦白时光的判决。只有人类还在涂脂抹粉，用玻尿酸填充皱纹，用滤镜修饰沧桑。而土地永远诚实，它教我们辨认：真正的嫩，是掐断时那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是唇齿间稍纵即逝的春天，是生命最初也是最后的真诚。

暮春时节，我站在阳台上看那盆过了季的豌豆苗。它的卷须徒劳地抓着空气，叶片边缘开始泛黄，像一封迟到的情书。楼下的樱花已经谢了，粉白的花瓣混在雨水里，流向城市的下水道。忽然明白，我们追逐的从来不是那些嫩芽本身，而是它们身上转瞬即逝的时光印记——那是最残酷也最温柔的提醒：所有鲜嫩终将老去，正如所有春天都会终结。但土地记得每一个轮回，在某个微雨的清晨，又会有新的嫩芽顶开泥土，向世界探出好奇的触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