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苦楝花又开了（散文）

无边月

四月的苦楝花又开了

文/无边月

图/网络图片

要说南方的乡愁树，非苦楝树莫属了。当苦楝花又开了时候，春天也就该谢幕了。

一同谢幕的，还有我那无可安放的记忆～～～～～～

清苦气息如锈刀，剜开记忆结痂处。细碎紫白纷纷坠落，敲打窗台，也叩击四十年前老院的青石板——那里曾铺展着整个童年。

昨夜又梦回老宅。梦里爸爸和大叔竟然拿着椅子，坐在院子里聊天，阳光透过苦楝树的枝叶洒在他们身上，在地上摇晃出细碎的光斑。苦楝树歪斜着守在院角，树皮裂痕似爷爷临终前枯瘦的手纹，沟壑里嵌满褪色的光阴。父亲佝偻着背敲打花串，竹筐里的花瓣随他咳嗽声颤抖，碎成点点光斑散落在旧时光里。醒来才惊觉，原来他们都已化作苦楝树下的尘埃。

手机震动，跳出细叔叔的消息：地铲平了，树还在。短短七字，像一记重锤敲在心上。推土机油门轰鸣穿透屏幕，仿佛能看见它碾过记忆里的青砖地，墙角稻草垛瞬间化作齑粉。老祠堂的铜铃仍在摇晃，而树下只剩大叔叔单薄的身影，与父亲敲花的佝偻轮廓重叠成褪色剪影。

站在村口，看着周边村落里推土机扬起的尘土，无数老樟树、梧桐树、合欢树、皂角树在轰鸣声中倒下。那些守着老树的村民，在树被推倒时红了眼眶。有人抚摸着树桩上深深的刻痕——那是儿时量身高留下的印记；有人抱着树干久久不愿松开，泪水浸透了粗糙的树皮。这些老树，就像村庄的守护神，见证了一代代人的成长，如今却在时代的巨轮下轰然倒下，只留下村民们茫然无措的叹息，和钢筋水泥中零星的故土记忆。而我们家院子里那棵苦楝树，此刻是否也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带着这样的担忧，我加快脚步，朝老宅走去。

推开老宅斑驳的木门，院子里的苦楝树倾斜如即将倾倒的碑。树心被虫蛀出黑洞，像张无声嘶吼的嘴，可枝头花却开得癫狂，紫白花瓣翻涌如不肯落幕的葬礼。

我凝视着这棵树，忽然想起小时候，爷爷总爱坐在树下编竹篮，竹篾在他布满老茧的手中翻飞，如同灵动的蝴蝶。那时的苦楝树郁郁葱葱，宽大的树冠为我们遮挡炎炎烈日。而如今，它已千疮百孔，却依然顽强地绽放着花朵，仿佛在诉说着生命的不屈与倔强。在时代的浪潮里，无数承载着集体记忆的老物件、老建筑，都在与消逝抗争，诉说着文明传承的艰难。那些消失的不仅是树木，更是农耕文明时代人们与自然共生的智慧，是镌刻在年轮里的生活密码，随着推土机的轰鸣，正逐渐消散在历史的尘埃中。

楝花簌簌，落满归途～～～～～～

苦楝花苦，苦楝果更苦，芸芸众生尤苦。

这苦里浸着岁月的盐，腌渍着回不去的乡愁。老辈人常讲，苦楝树皮能入药，花可驱蚊。小时候总不明白，这满身是宝的树，为何生来就带着苦涩。如今才懂，生活中的苦与甜总是交织，就像这苦楝花，再苦也有属于它的用处。就像故乡那些逐渐失传的老手艺，虽在现代社会举步维艰，却依然在匠人们的坚守中，散发着独特的文化光芒。而这些文化遗产，不正像苦楝树一样，即便历经磨难，依然顽强地等待着被重新发现、被传承？

我踩着满地碎紫走向树下，细叔叔正蹲在树旁侍弄那半罐油菜花蜜。他粗糙的手掌摩挲着树皮，浑浊的眼睛泛起泪光：“你爷爷走的那年，这树也枯了大半，我以为它熬不过来。没想到开春又冒出新芽，比往年开的花还多。”

开发商丈量土地那日，细叔叔在请愿书上按下红手印，手背上的老年斑随着动作微微颤动。他靠着树干坐了许久，从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烟盒，却发现里面早已空了——那是父亲生前常抽的牌子。老宅在挖掘机的轰鸣声中早已化作尘埃，唯有这棵苦楝树仍倔强地挺立在钢筋森林的包围中。它站在那里，就像一位固执的老者，守着全村人的根，守着那些正在被遗忘的过往。

深夜，我坐在写字楼的落地窗前加班，城市霓虹将天空染成病态橙红。玻璃幕墙外，摩天大楼如同冰冷的钢铁森林，隔绝了月光与星辰。突然，一阵苦香飘来，恍惚又见树下的大叔叔，佝偻着背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他总说自己大字不识，可此刻我终于读懂：这棵苦楝树早已教会我们，面对困境要像它一样，越是艰难，越要扎根生长；无论时代如何变迁，都不能忘记自己的根。那些散落在城市各处的游子，何尝不是像苦楝（苦恋）树的种子，即便离开了故土，也始终带着故乡的印记，在异乡寻找着“苦恋”的精神栖居地。

或许有一天，这最后一棵坚强的苦楝树也会倒下。但那些藏在花瓣里的秘密，那些浸透在树皮纹路里的时光，那些刻进血脉的乡愁，永远不会消逝。它们会在某个飘着苦香的四月，突然叩响所有游子的心门，提醒我们：无论走得多远，生命的根系永远深扎在来时的土地。

苦楝花飘飘霏霏，坠入尘埃，伴随着清明雨呀，纷纷扬扬洒在这天地人间。

站在城市高楼的阴影里，望着朋友圈里故乡最后一片油菜花田被铲平的视频，我忽然想起小时候迷路时，是循着苦楝花香找到回家的路。在这苦楝花又开了的四月里，我的归途究竟在哪里？我想，原来我的乡愁就藏在苦楝花开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