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碑寻踪》

子君先生

《桂花碑寻踪》

——（子 君）

庚子之秋，予过邑北门外，西风萧瑟，桂影斑驳。道旁村老笑指幽巷处，言及“桂花碑”异事：“石纹若桂，香逾三秋，唐寺旧物也。”予忽忆县志载县尉周愿《桂花碑记》，其文曰“邑之北门外行里许，有寺曰栖禅”，又言碑“经络分披有似于桂，时发异香”，心下神往，遂整衣往寻。念及周君当年叹“石之不幸”，今百余年过去，碑安在哉？

出北门，行里许，入三育庠序，唯见残碑卧于斜阳下，若老衲偃卧，苔痕青碧如袈裟。遥想唐代栖禅，曾是“两庑石碑林立”，今则柱础散落如星子，檐角铜铃早随风雨去，唯余秋虫唧啾，应和竹声。

东庑旧址处，残碑半埋土中，碑首螭纹模糊，犹作蜿蜒状。拭去浮尘，石纹隐现，竟似桂枝交叠，枝桠间若有金粟缀之——此莫非传说之桂花碑？然触之冷硬如铁，呵气拂拭，不闻一丝香韵。忽忆邑令凌鱼诗“玉兔何年落一株，春云秋雨护龟趺”，今龟趺已碎，玉兔无迹，唯碑身斑驳，似留当年“掬水流馨”之痕。

坐碑旁，展读周文，细辨两说。或言“桂树根干蟠结，精气钟焉”，然元至正距今四百载，元末采石时桂树早朽，焉能“根干所蟠”？又或言“地脉灵气蓄积”，然同立一寺，他碑为何无香？周君质之有理，吾亦惑之。

适有村老荷锄过，问之：“闻昔时碑香八九月尤盛，今何寂然？”老叟笑曰：“孩童时闻祖父言，碑香似桂，然五十年前寺毁，碑移荒野，香亦渐散。今碑侧新植桂树，花时香漫，人皆混为一谈耳。”予恍然：世人多爱附会，石香与桂香，竟成千年迷障。

复思教谕黄文理“片碣芬芳千古丽”之句，碑香虽逝，文香永存。昔人摩挲碑纹，“手痕斑”而“水流馨”，今我抚石，虽无香盈袖，却得诗韵在怀，岂非另一种“芬芳”？

暮色渐起，碑影渐长，恍若瘦僧入定。念周君言“石之不幸，琢为碑，埋没萧寺”，竟与柳子厚《钴鉧潭西小丘记》同悲——昔柳子得小丘，“铲刈秽草，伐去恶木”，使奇景得显；今此碑委身榛莽，无人嗟叹，何遇之不同也！

然举人朱有斐诗云“天香云外一枝擎，影落禅碑特地清”，碑以香名，香以诗传，虽石香不再，其名已入艺文，终不似凡碑泯然。周君当年“过则同置”之叹，或未及见后世诗家之钟情也。物之显晦，固在天时，亦在人是否“宝而惜之”耳。

携一抔碑旁土归，袖间无香，唯有残阳如血，染襟上诗痕。念周君“聊记之以俟”，今我记之，亦俟后人——他年若遇重开掘，碑身是否仍藏“色黄而香”之秘？抑或，石香本为天地奇诡，如“天花”“琼英”，可遇而不可求？

夫天地奇物，显隐有时。碑之香否，终成陈迹；所重者，人于古迹，存一念珍护之心。正如寺虽废，碑虽残，诗文不泯，其魂亦永栖于文字之间矣。

是为记。

附:

《桂花碑记》原文

——县尉周愿

邑之北门外行里许，有寺曰栖禅，建自唐代。两庑石碑林立，东庑有元至正年间碑，西庑有明神宗年间碑各一座，碑文皆无足取，独二碑中石之经络分披有似于桂，时发异香，以水拂拭按摹久之，其汁之入手者，色黄而香，与桂无异，八九月间，香气尤甚，土人因之名曰“桂花碑”。异哉，物理之不可测固如是哉!或曰，斯石之生，其始也必有大桂生其上，根干之所蟠结，岁月既深，精气钟焉，故此碑仍以香著。或曰，地脉之灵气蓄积而发于寺，此碑受灵而成，香遂以发。夫由前之说，其在元初之至正至明神宗，已三百余年，其在元末之至正至明神宗亦二百余年，当伐石之始，必已无桂矣。安有先取一石为碑，既已知其香，而犹留一石以为后此之碑耶?由后之说，此碑固与众碑同立一地，何以二碑独香，而众碑则否耶?且此寺之形势，固无雄奇伟丽之观，亦无幽闲静远之胜也。余独以为此石既不香于为石之始，使人宝而惜之，不幸而琢为碑，尘污积垢，埋没于萧寺之中，其碑文又不足垂模行世，以与古名碑争胜，仅发香于卑庑之下，又不知香始于何时。见之者一时虽诧而道之，过则与凡碑同置之耳。是固石之不幸哉?昔柳河东得小邱而贺，其遭斯碑之遭果有日耶?聊记之以俟。

《桂花碑记》译文

——县尉周愿

在县城北门外走一里左右，有座寺庙叫栖禅寺，始建于唐代。殿堂两侧的廊屋下石碑林立，东廊有元至正年间的石碑，西廊有明神宗年间的石碑各一座，碑文都没有值得可取之处，唯独这两块石碑上石纹分布如同桂花脉络，还时常散发奇异的香气。用水擦拭并按压描摹许久，沾到手上的石汁呈黄色且有香味，和桂花香没有差别，八九月间，香气尤其浓烈，当地人因此称它们为“桂花碑”。奇妙啊，事物的原理不可揣测原本就是如此！有人说，这块石头形成之初，上面一定生长着高大的桂树，树根树干盘结，时间久了，精华之气凝聚于此，所以这块碑仍以香气著称。也有人说，是地下的灵气蓄积后在寺中散发，这块碑承受灵气而形成，于是香气得以散发。按前一种说法，从元初的至正年间到明神宗时期，已有三百多年，从元末的至正年间到明神宗时期也有二百多年，当初开采石料时，必定已经没有桂树了。哪有先取一块石头刻碑，既然已知它有香气，却还留一块石头作为后来的碑呢？按后一种说法，这块碑本来和其他石碑立在同一地方，为何只有这两块碑有香气，而其他石碑没有呢？况且这座寺庙的地势形貌，既没有雄伟壮丽的景观，也没有幽静深远的雅致。我个人认为这块石头在成为石碑之初并没有香气，若让人珍视爱惜它，不幸被雕琢成碑，沾满尘垢，埋没在这萧瑟的寺庙中，碑文又不足以作为典范流传于世，与古代名碑争胜，只能在低下的廊屋下散发香气，又不知香气始于何时。见到的人一时虽然惊讶并谈论它，过后就把它和普通石碑一样放置了。这本来就是石头的不幸吧？从前柳宗元得到小丘而庆贺，这块碑是否也有那样的遭遇之日呢？姑且记下这些以待后人考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