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中日月长｜散文

👦 文 华

《粥中日月长》

当第一粒粳米坠入瓦罐，清水中便漾开了三千世界的倒影。晨光穿过氤氲的蒸汽，在厨房墙壁上写下朦胧的偈语——这或许是人类最古老的修行，从神农氏尝百草的陶鬲，到扫叶僧人摩挲的陶钵，沸腾的米浆始终在诉说着最简单的真理：生命的丰饶，往往藏于至简至淡处。

我们总在青铜鼎镬中追寻永恒，却忘了真正的永恒正从粗陶碗沿缓缓升起。那些被金樽玉箸遮蔽的顿悟，那些淹没在钟鸣鼎食里的本真，都在这碗清白之物中纤毫毕现。且看一粒米如何在水中开示，听一簇火怎样在时光里说法。

米与水的涅槃

瓦罐中的清水开始翻涌时，白米粒正在跳一场古老的祭祀舞。它们沉浮于沸腾的漩涡，像是向火神献祭的珍珠。我总在清晨的曦光里见证这场仪式：当第一缕天光穿透纱帘，金属锅底的火焰收束成莲花形状，米粒在滚水中舒展腰肢，将千年农耕文明的密码写入袅袅蒸汽。

熬粥之道暗合阴阳。猛火如少年意气，裹挟着米粒在漩涡中翻腾；文火似中年沉淀，让莹白的米浆在砂锅里舒展成云。此时木勺搅动的已非寻常羹食，而是天地玄黄——陶渊明的菊篱在晨露中舒展，陆羽的茶碾正将月光碾作碎银。待米水交融完成最后的涅槃，整间厨房便成了菩提道场，氤氲的雾气里浮动着"一即一切"的禅机。

扫叶僧的十年

朋友消失的第十个秋天，山寺的银杏正将鎏金岁月簌簌抖落。我在煮茶亭遇见扫叶僧人，他搅动陶钵的姿势，与当年在会议室敲击键盘的模样竟如镜像重叠。褪色的僧袍下隐约可见化疗留下的灼痕，执扫帚的手却稳如拈花。

"每日寅时起身扫尘，卯时煮粥，过午不食。"赵君轻声道破光阴的秘辛。扫叶僧背对我们侍弄泥炉，将十年岁月熬成三声木鱼：一声叩开生门，一声震碎妄念，最后那声悠长的余韵，正落在砂锅泛起的第一朵米花上。

长安粥影

李义山始终未能参透的箴言，或许就藏在寒食节的饧粥里。金谷园夜宴的烛影摇红时，谁曾留意杏花粥碗中沉浮的长安倒影？那位困在政治漩涡中的诗人，至死都在华丽词章里打捞失落的月光，却不知真正的救赎早已在灶台前凉透——那碗未及品尝的白粥里，藏着整个盛唐的月色。

而今我常于熬粥时听见时空的褶皱声：武后赐宴的七宝羹在鼎中沸腾，东坡夜游的芦菔粥在雪夜飘香，曹雪芹悼红的胭脂米粥在残稿里渐渐凝霜。每个时代的悲欣，最终都化作灶眼跃动的火苗。

清简的隐喻

我的青瓷碗里常卧着两枚温热的卵——竹篱下母鸡献给晨光的舍利。腌萝卜脆响如折竹，雪里蕻的青翠能照见南山。这素白如玉的早餐，原是道家炼丹术的现世显影：以文火煅烧欲望，用清水涤荡心尘，待浮华尽褪，方见性命元初的光华。

友人禅房外的野梅又开了十载。扫叶僧扫去的何止落叶？那些标价的人生规划，量化考核的成功标准，连同化疗仪器的滴答声，都在粥香升腾时化作山雾。我们总在追逐金箔包衣的灵丹，却不知最好的药引，早藏在老祖母的粥勺里。

素白的顿悟

暮春山涧正将千年月光熬煮成乳白的浆液。扫叶僧的背影渐隐于枫林时，晚课钟声惊起满谷流萤。我突然读懂米粒舒展的偈语：所有沧桑不过是为让生命回归最初的清白。当第一颗米在远古陶罐中绽放，人类便已获得最珍贵的启示——活着本不需要那么多修饰，正如好粥从不畏惧素面朝天。

砂锅里的米花仍在静静绽放，像无数个正在觉悟的瞬息。此刻我终于懂得：所谓修行，不过是学会在沸腾的红尘里，葆有文火慢熬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