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山妞的爱

涛兄

山妞的爱，是山涧里最清澈的一泓泉水，是崖畔上最倔强的一株野枣树。她站在村口老槐树下张望时，碎花布衫总被风灌得鼓鼓的，像面褪了色的旗。

山里的晨光来得迟。天还泛着蟹壳青，她已蹲在灶台前吹火，火星子溅在皴裂的手背上也不觉疼。铁锅里的苞米粥咕嘟咕嘟冒着泡，蒸汽模糊了墙上那张泛黄的奖状——那是十年前乡里扫盲班发的，她总用袖口小心地擦。

晌午的日头毒，她背着竹篓在梯田里拾麦穗。弯腰的姿势像张拉满的弓 ，汗珠子砸在干涸的土坷垃上，立刻被吮得干干净净。 偶尔直起腰喘口气，能望见对面山梁上的小学校，红旗在风里一抖一抖的，她便想起在县城读高中的闺女。上周带回的月考卷子，作文格子里爬满红艳艳的波浪线。

暮色漫过山脊时，她坐在门槛上纳鞋底。锥子穿过千层布的声音，和着远处溪水的叮咚，在院子里织成一张密实的网。突然有手电筒的光柱晃进来，是村支书带着扶贫干部登记信息。她慌慌张张用围裙擦凳子，却碰翻了针线笸箩，五颜六色的线团滚了一地。

深秋的夜露重，她摸黑起来给猪崽添食。月光从茅草屋顶的缝隙漏下来，照见墙角那口描着喜鹊登枝的樟木箱。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崭新的羊绒衫，是给闺女准备的嫁妆。她伸手抚过那些柔软的纹路，突然被木刺扎了指头，便就着月光吮了吮，咸腥味在舌尖化开，像多年前那个雪夜，她抱着发高烧的闺女往镇卫生所跑时，咬破嘴唇的味道。

山里的冬天来得猛。第一场雪压塌了鸡窝，她踩着没膝的积雪抢修时，听见邮递员在坡下喊。录取通知书信封上的烫金字，映得她眼里泛起粼粼的光。那晚她偷偷把私房钱塞进闺女枕头底下，全是五块十块的零票，用橡皮筋扎得方方正正，像块小小的砖。

开春时她病了一场，却死活不肯去县医院。闺女从学校赶回来，看见灶台上晾着的草药渣子，突然发现母亲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像颗风干的枣核。她蹲在溪边捶打被单时，棒槌声惊飞了芦苇丛里的野鸭，扑棱棱的翅膀搅碎一池霞光。

后来山妞总爱坐在晒谷场边的石碾上发呆，思念为她采药草时，摔下悬崖的男人。闺女寄来的羽绒服太轻太软，她穿不惯，还是裹着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棉袄。有次看见电视里播放城市广场舞，她跟着比划了两下，自己先笑倒在藤椅里，惊得老花猫蹿上了柿子树。

最后一茬山菊花开时，她执意要上山采菌子。回来时，篮子里装着野山楂，说是闺女小时候最爱吃的。当晚她倚着粮柜整理全家福，手指在相片边缘摩挲出沙沙的响，在男人英俊的脸颊上停留了几秒。煤油灯把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晃晃悠悠的，像要翻过那道写了半辈子的山梁。

山风掠过晒衣绳上飘荡的蓝布衫，送来远处火车的汽笛声。她突然想起多年前那个离家的清晨，闺女书包侧兜里的水壶漏了，洇湿她新纳的千层底布鞋。当时只觉得心疼鞋，现在才明白，原来最深的爱，都藏在那些没说出口的嗔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