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父亲送我去郴州上学

观澜书院

2025年的春雨来得格外绵密，玻璃窗上凝着水珠，将远处的山峦洇染成模糊的青灰色。这样的天气总让我想起三十七年前的那个清晨，父亲送我去郴州农机校报到的日子——那时他还不到五十岁，脊背挺直如村口的松树，而今却已在记忆里站成了一帧泛黄的剪影。

天还泛着蟹壳青时，父亲就着煤油灯的光喝完了最后一口红薯粥。他的解放鞋在青石板上踩出细碎的响，帆布包斜挎在肩上，里面除了我的被褥，还塞着母亲连夜烤的红薯。"走吧。"他只说了两个字，却让我听见了鞋底碾过春草的沙沙声里藏着的郑重。

从老屋到宇字煤矿的停车坪要走八里路，父亲走在前面，裤脚很快被露水打湿。我盯着他蓝布衫上洗得发白的补丁，突然发现那布料和装学费的肥料袋子是同一种纹路——浅灰底上印着"碳酸氢铵"的红字，边角还沾着细碎的白色结晶。后来我才知道，他为了凑齐那笔4000元的学费，把家里的三头肥猪卖了。

矿区的班车突突响着驶进晨雾时，东方刚泛起鱼肚白。父亲靠窗而坐，膝盖上紧紧压着那个肥料袋子，看我晕车时就从裤兜摸出晒干的橘子皮。车厢里挤满了赶早市的乡亲，烟叶味混着柴油味在密闭的空间里漂浮，他忽然把自己的搪瓷缸塞给我："含口凉水，别盯着车轮子看。"缸身上"抓革命促生产"的红字已经斑驳，却还留着他握了一路的体温。

郴州车站的出站口飘着毛毛细雨，父亲租的小四轮拖拉机"突突突"碾过107国道的坑洼。车斗里的铁架床板随着颠簸吱呀作响，他始终用一只手护着我的帆布包，另一只手紧紧攥着车帮上的麻绳。路过下湄桥时，卖糍粑的香气混着春泥的腥甜涌进鼻腔，他突然喊停司机，从肥料袋底摸出两张皱巴巴的粮票："给你买块糖油糍粑。"油纸包着的糍粑还烫手，我咬下一口，糖汁顺着指缝往下滴，他笑着用袖口给我擦手，自己却舔了舔指尖的甜。

农机校的校门在铜坑湖的薄雾里若隐若现。父亲在缴费处的木桌前站了很久，指尖反复摩挲着裤腰上的布带。当他把叠成方块的纸币推过柜台时，我看见最上面那张十元钞的角上贴着小小的胶布——那是家里攒了半年的零散票子，每张都被母亲用浆糊仔细粘过。

寝室的木床散发着淡淡的霉味，父亲蹲在地上铺草席，手指灵巧地穿过床架的铁栏，将母亲缝的蓝花被单扯得平平整整。"被子要叠成豆腐块，"他边说边示范，粗粝的手掌在被角上压出清晰的折线，"晚上睡觉别踢被子，听见没？"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斜斜照进来，在他微驼的背上投下一片阴影。直到现在，我叠被子时总会习惯性地把被角捏出直角，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他指尖的温度。

午后送他去车站时，路边的泡桐花开得正盛。父亲突然驻足，从裤兜里掏出个塑料袋，里面躺着几个温热的煮鸡蛋："早上忘了给你。"鸡蛋壳上还带着柴火灶的烟火气，我知道这是家里唯一的老母鸡下的，平时都攒着换盐。他把袋子塞进我手里，转身就走，布鞋踩过泡桐花铺就的紫地毯，发出细碎的响。我望着他的背影在拐角处消失，突然发现他的蓝布衫短了一截，露出脚踝上被露水打湿的裤脚——那是母亲用旧衣服改的，针脚细密如他未说出口的牵挂。

返程的班车鸣笛时，我才想起忘了问他怎么回家。后来听同村的人说，那天他为了省两元车费，从三都走了二十里路到老家。而我在农机校的第一个夜晚，抱着带着父亲体温的被子，闻着枕头上残留的化肥味，第一次懂得有些爱，就像山间的溪水，无声却永不停息。

站在父亲的坟前，碑上的字迹已被风雨侵蚀，但三十七年前那个春日的清晨，却在记忆里愈发清晰。他用肥料袋装着学费，用粗糙的手掌铺就我的前路，用沉默的背影教会我什么是责任与担当。每当春雨淅沥，我总会想起他蹲在寝室里铺床的模样，想起他递过糍粑时袖口的油渍，想起他离开时踩碎的泡桐花瓣——原来有些告别，从来不是结束，而是让思念在时光里，酿成永不褪色的暖。

父亲是农民，郴州地区农机学校是我的母校，如今我把儿子送进中国农业大学，也圆了我多年的愿望。

“解民生之多艰，育天下之英才”。三代事农，代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