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旧情深

沧浪琴主

每到换季，腾挪衣箱总像是一件盛事。当季的衣衫拣出来，过季的衣衫又收进去。一件一件地铺叠、收拣，像是小心翼翼地翻阅着那些锦绣的流年。

近些年，我极少购置新衣，因为家里衣箱已满，而旧衣又不忍弃。这世间，书可用来安放灵魂，衣却用来装承肉身。所以，我常常想如果灵魂有形，那一定是我们身上所穿的衣衫的样子吧。只是几大箱子的旧衣，平日里真正能穿的却少之又少。年长日久，这些旧衣一件一件地存放在箱底，整整齐齐，五彩斑斓，像是岁月的书签。

我的衣箱里保留着我近三十年来的旧衣。有时候，我会选择在一个悠闲的初夏的清晨，或是一个幽静的暮春的午后将这些衣服拿出来重新穿在身上。旧衣上身，如往日重现，记忆里那一段最为葱茏的年华，仿佛瞬间置于眼前。窗外依旧天高云淡，月白风清。

至今记得2005年那个初夏的黄昏，我刚刚洗完澡出来，湿漉漉的长发整齐地披在肩上，我穿襟前绣着一朵紫丁香的月白长裙站在一棵盛放的紫薇树下，等他下课。彼时，晚风温柔，紫薇含香，被风吹起的裙裾，温润如柔荑，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脚踝。校园里，骑着自行车的少年如光影般从眼前掠过，惟留下少年的歌声轻轻指过耳际：“枝子花，白花瓣，落在我蓝色百褶裙上。”一回头，只见他穿洁白的T恤衫，微笑着向我奔来，仿佛奔向属于少年的星辰大海......

毕业那年的暑假，天天去郊外参加单位的入职培训。盛夏的清晨，我穿红蓝相间的娃娃领短袖格子衬衫，一边骑着自行车，一边和同行的小姐妹聊着天。红尘陌路之上，只觉绿树红花那般真切，蓝天白云那般高远，而少年的心情又是那般愉悦。

一件旧衣，亦是一段年华。打开衣箱，面对这一件一件的旧衣，我甚至能说出它们分别购置于何时何地，我曾穿着它们遇见过哪些人，又经历过哪些事。我会给一件一件的旧衣都起一个名字，墨绿斜襟的中式小衫叫“纳兰词”，粉红亚麻的宽身长裙叫“醉扶归”，白色锦绣短袄叫“月如银”，藏青的高腰阔腿裤叫“一丈青”......

这些年，为了这些旧衣，本该过得悠游滋润的我，生生把自己过成了节衣缩食的苦行僧。节衣，因为旧衣占用了太多地方，我不得严控自己购置新衣；缩食，是因为我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发胖，但凡哪天感觉这些旧衣，腰身紧了，或是领口窄了，便总会令我颓丧。仿佛只要我还能穿上这些旧衣，我的青春便还在，我便还是当年那个青春飞扬，意气风华的我。尽管我的鬓边早已微染霜雪。

母亲常常抱怨，这些旧衣，穿又穿不了，扔又不舍得扔，放在家里既占地方，又徒生灰尘，实在是累赘。好几次我都下定决心，要将近五年来都没穿过的衣物统统扔出去，可每次临到最后，总是下不手。我想，旧衣如离人，相离，只是一瞬间的决定，可想再要找回，却是此生再也不能够了。像是当年，紫薇树下，我曾真心等过的那个他，亦像是成长路上，终于被我弄丢了的那些自行车的少年。有时候我想，时间如果能永远定格在少年时的那一刻该多好呀。

可是，真的就好吗？

窗外，已是暮春时节。黄葛树开始疯狂地落着叶。黄葛是重庆的市树，有时候我觉得这重庆的树亦像是重庆的人。别的树落叶，总是春生，夏长，秋凋，慢腾腾地要经历大半年，黄葛树的落叶却是三五两天毫不拖泥带水，速战速决。李白曾对镜感慨：“朝如青丝暮成雪”。其实黄葛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绿叶新生，黄叶凋落，抬头是春，俯首是秋，仿佛一切只是一瞬间的事。可就是这样的黄葛树，却偏偏让人觉得那般昂扬向上，朝气蓬勃。

前些天，穿着十六七年前的一条长裙参加一个老友的生日聚会。时隔多年，那裙依旧显得簇新，红衫翠袖，裙裾飘摇。虽然修身窄腰，却又刚刚能穿在我的身上。对着明亮的穿衣镜，我不禁欢喜地转了一个圈，心想，原来我还是当年的那个我啊！

聚会上和朋友们一一打过招呼。突然有朋友一脸坏笑地看着我问：“宋，你穿的这裙，是你女儿的？”我正要反唇相讥，另一个朋友对着我摇了摇头说：“这么多年了，你依旧死皮赖脸地倚在青春的门槛。”还有一个朋友甚至走过来拍了拍我肩说：“宋，立足当下，向前看......”朋友们三言两语，最后竟都哈哈大笑。那一刻，我只觉得刚刚还理直气壮，想回怼朋友的话，突然就像一块苦涩的干柴生硬地塞在我的嘴里。

对着宴会厅里明亮的玻璃窗，我看着自己的倒影。粉色的长裙将一张瘦黄的脸衬得更瘦更黄了，长发齐腰，可已是星霜点点。低头看我的少年时的，自以为还依旧簇新的衣裙......突然我觉得那裙子再怎么簇新都如同一片萎黄的落叶。落叶本该归根，可这枚落叶却偏偏还招摇地挂在枝头......春芽秋叶，绿叶渐凋，可知那萎黄的秋叶，就算永不凋落，亦早已不是当年的那片绿叶呀。正如穿上旧衣的我，还会是当年的那个我吗？

或许新与旧，如呼与吸，如潮与汐，如日升月落，如星移斗转，如四季轮换。与其与往日生死纠缠，莫如挥手前尘，洒脱前行！

聚会散了的时候，我特地去了一趟家附近的商场。前几天路过看到那里有一套职业装，蓝白相间的条纹，窄衣短裙，成熟、干练又干净。所谓旧梦有痕，那些少年过往早已如少年时的旧衣，贴着我肌肤，融入我的血脉 ，再天时地利人和般地生成为现在的这个我。既然离人不可留，旧衣又何苦要长相守呢？

我微笑着换上新衣，站在一片光洁的明镜前，只觉眼前五彩幻影，流光飞逝，顷刻这些炫目光影又都纷纷褪去，只留下一个自己的倒映，那么空明澄净，清澈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