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孝之微

涛兄

孝之一字，向来被国人奉为圭臬。每逢谈及，必是“冬温夏凊”、“昏定晨省”之类的话头，仿佛孝道便是这一套固定的程式。然而我观今之所谓孝者，多是些表面文章，内里却未必有真情实感。

我幼时住在城东一条陋巷中，邻家有个王老翁，七十有余，膝下三子，皆已成家立业。长子做着小本买卖，次子在衙门里当差，三子远赴南洋，多年不归。王老翁独自住在一间低矮的瓦房里，每日晨起，便搬一张竹椅坐在门前，看街上行人往来。他的眼睛已经浑浊，却仍固执地望着远方，不知是在等谁。

长子每月初一必来，带一包点心，搁在桌上，说几句“父亲保重身体”的话，便匆匆离去，前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次子来得更少，只在年节时露面，且必带着几个同僚，在老人面前高谈阔论，说些衙门里的勾当，老人插不上话，只是唯唯诺诺地点头。至于三子，则连信也极少写来。

巷子里的人都说王老翁有福气，养了三个出息的儿子。老人听了，只是苦笑，脸上的皱纹便更深了。我常见他对着那包点心发呆，直到日落西山，才颤巍巍地起身回屋。点心往往原封不动，最后被老鼠啃食殆尽。

后来我读书，见《论语》中有言：“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方知古人早已看透这般虚伪的孝道。养而不敬，与养犬马何异？而今人连养也未必尽心，遑论敬乎？

我认识一位李君，在银行任职，收入颇丰。其父患痼疾，长年卧床。李君雇了两个保姆轮流照料，自己却极少回家。每次有人问及，他便道：“我出钱请了最好的护工，药物也都是进口的，父亲所需无不应允，这还不算孝么？”闻者多点头称是。

一日，我去医院探望友人，恰遇李君之父。老人形销骨立，见了我，竟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原来他并不缺物质，只是寂寞得很。老人说：“儿子半年没来了，护工虽好，终究是外人。”言罢，从枕下摸出一叠钞票给我看，“这是儿子叫人送来的，我要这许多钱做什么用呢？”

我想，这便是现代孝道的悲哀了。人们以为金钱可以买来一切，包括孝心。殊不知老人最需要的，不过是子女坐在床边说几句话罢了。李君之父去世时，丧事办得极尽奢华，挽联花圈摆满灵堂，李君哭得撕心裂肺，旁观者无不感动。然而我想，老人生前那许多寂寞的日夜，又岂是这一场痛哭所能弥补的？

江南某镇上有位周姓老妪，丈夫早逝，独自将儿子抚养成人。儿子学业有成，在京城谋得官职，便接母亲同住。老妪初到京城，处处不惯，言语不通，饮食不适，加之儿子公务繁忙，常常数日不见人影。老妪终日对窗独坐，思念家乡的油菜花和小桥流水。

儿子察觉母亲郁郁寡欢，便买了许多新奇玩意儿来逗她开心，又雇了一个会唱家乡小曲的丫头陪伴。老妪面上欢笑，背地里却常常拭泪。一日，儿子提前回家，见母亲正对着一包从家乡带来的泥土发呆，问其故。老妪道：“闻闻这土气，便如回了家一般。”儿子恍然大悟，不久便请调回乡任职。

此事被传为佳话，都说这儿子孝顺。我却以为，孝之难，不在于惊天动地的壮举，而在于体察父母那些细微的心思。周子若非偶然看见母亲对土思乡，恐怕永远也不会明白母亲真正的需求。孝道之难，正在于此。

我乡有个张婆，早年守寡，含辛茹苦将独子抚养成人。儿子成家后，张婆便轮流在两个儿子家中居住。长子家贫，但媳妇贤惠，待张婆极好；次子家富，媳妇却嫌婆婆碍事，常常冷言冷语。张婆在长子家时，帮着做些针线活，虽然劳累，却很快活；在次子家时，虽锦衣玉食，却如坐针毡。

后来次子察觉此事，不但不责备妻子，反而认为母亲不知好歹，竟渐渐疏远了。张婆临终前，长子守在床前，次子却因“公务繁忙”未能赶回。张婆拉着长子的手说：“我这一生，苦也吃过，福也享过，如今才明白，孝不在于钱财多寡，而在于心。”

现代人论孝，多重物质而轻精神，以为供养丰厚便是孝子。殊不知父母年迈时，最需要的不是山珍海味，而是子女的陪伴；不是绫罗绸缎，而是亲切的话语；不是高楼大厦，而是一个可以安心说话的地方。

我见过一对老夫妇，子女都在国外，每月汇款颇丰。老两口住着宽敞的房子，却整日对着四壁发呆。后来老头子想出一个法子，把子女小时候的照片都找出来，挂在墙上，又把他们从前写的家信装订成册，日日翻阅。老太太则学会了用电脑，每天给子女写邮件，却很少收到回复。

“他们忙，”老太太对我解释，“国外生活不容易。”说这话时，她的眼睛一直盯着电脑屏幕，仿佛那里随时会出现子女的回信。

孝道之衰微，非一日之寒。社会变迁，家庭结构改变，子女远游，老人独守空巢，已成常态。古人云“父母在，不远游”，今人却以远游为荣，以不依赖父母为能。于是孝道便只剩下每月定期的汇款和年节时的匆匆一瞥。

真正的孝，或许应该是这样的：知道父母真正需要什么，而非自己想当然地给予；体察父母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愿望，而非炫耀自己的成就；在父母健在时多陪伴，而非死后大办丧事。

孝之微，微在一念之间，微在一个眼神，微在一句问候，微在记得父母爱吃什么，微在知道他们怕冷还是怕热。孝之重，重于一切表面的礼节与排场。

世人常将孝道说得太过宏大，仿佛非卧冰求鲤、割股疗亲不足以称孝。我却以为，孝在平常，在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中。一个电话，一次探望，甚至只是安静地听父母唠叨些陈年旧事，都是孝的表现。

而今人忙于生计，疲于奔波，往往忽略了这些细微之处。待到“子欲养而亲不待”时，纵使捶胸顿足，又有何益？

孝道之真谛，不在形式，而在真心；不在言辞，而在行动；不在显赫，而在持久。若能明白这一点，便是懂得了孝之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