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夜谭录

涛兄

夜已深了，我独坐灯下，翻检旧书。窗外风声渐紧，树叶沙沙作响，偶有犬吠声自远处传来，又复归于沉寂。这般时候，最宜作些荒唐无稽之想，横竖无人知晓，亦无人计较。

我想起幼时听过的种种奇谈，那些故事里的仙人鬼怪，如今想来，竟比街市上行走的活人还要真切些。世人常道“天方夜谭”，殊不知白日里的勾当，才真正是荒诞不经的。我今且录下几则，供诸君一笑。

其一曰：有书生夜读，忽闻窗外有女子啜泣声。启户视之，见一素衣女子立于月下，颜色惨白。书生问其故，女子曰：“妾乃前村张氏女，为恶人所害，尸骨未葬，魂魄无依。”书生怜之，允诺明日为其收殓。女子拜谢而去。次日，书生寻至前村，果见一荒冢，遂召人重修。是夜，女子又来，不复悲戚，而作笑颜曰：“蒙君高义，妾得超生。然妾观君气色，三日后当有大难，可速离此地。”书生疑信参半，终因惧而避之他乡。未几，其故居遭回禄之灾，四邻皆殁。书生后登第为官，竟不复信鬼神之说，每斥为虚妄。人问其故，则曰：“吾未见，何以信之？”闻者莫不哑然。

此事甚奇。那书生亲身经历，反倒成了最不信的人。我想，人大抵如此，愈是亲近的，愈要推开；愈是真实的，愈要否定。世上多少眼睛，专为不看而设；多少耳朵，专为不听而生。

其二曰：某地有富商，积财巨万，然吝啬成性，虽一毛亦不肯拔。一日，有乞丐踵门求乞，富商怒叱之。乞丐笑曰：“君之财，不过暂寄耳，何吝如此？”富商益怒，命仆驱之。乞丐临去，指门前石狮曰：“待此狮目赤，君财尽矣。”言讫不见。富商初不以为意，后每经石狮，必察其目。积久成癖，竟至废寝忘食。一夕，雷电交作，富商恍惚见狮目赤红，大骇而卒。其子素挥霍，不数年家业荡尽。人皆谓乞丐乃仙人化身，特来点化。然富商至死，只记得狮目将赤，不悟其余。

这则尤妙。那富商眼中只见石狮，不见仙人；只惧财尽，不思因果。人心如豆，光许照见方寸之地；如井，水只映出头顶一片天。仙人纵有千言万语，入耳不过一句谶语罢了。

其三曰：某县有孝子，家贫，事母至孝。母病，医言需千年人参为引。孝子遍寻不得，忧心如焚。一夕梦白发翁告之：“城东古松下，掘地三尺可得。”翌日往掘，果得人参，母病遂愈。县令闻之，诬孝子盗掘官山人参，系之狱。是夜，县令梦神人怒斥：“汝为父母官，不嘉孝子，反加其罪，天理何在？”惊觉，汗流浃背，急释孝子而谢过。未几，县令以贪墨罢官，家产尽没。孝子后寿至百岁，无疾而终。

此事虽似老生常谈，却道尽人间冷暖。官府朱门，向来只闻铜臭，不闻孝馨；公堂明镜，从来照见权势，照不见悲欢。若非神人托梦，那孝子怕是要瘐死狱中了。然则天地间神明，又曾几时为小民主持过公道？大约不过是文人墨客，编来解恨的故事罢了。

其四曰：有道士自言能通鬼神，常为人驱邪治病，索酬甚厚。一日，有富家延请作法。道士登坛，焚符念咒，忽僵仆于地，口吐白沫。众惊，急救之。良久方苏，问其故，则曰：“适见阎罗王，责我假借鬼神诈财，减寿二十年。”言毕，尽返所敛之财，入山修行去矣。后有人于终南山见之，童颜鹤发，已得道矣。

这倒是个好结局。骗子从良，比良民守节更难得。世人多是见了棺材才落泪，到了黄河才死心。那道士若非亲历地府，怕还要继续装神弄鬼下去。可见畏惧之心，有时竟比道德廉耻更为有力。

其五曰：某乡有古井，水极甘冽，传有龙居焉。岁旱，乡人祷雨于井，辄应。后有新任县令，斥为淫祀，命填其井。是夜，梦一黑衣人怒目而视：“吾居此三百载，与民无害，尔何故毁吾宅？”县令醒而恶之，益命急填。工未半，忽狂风大作，县令被卷没于风中，尸首竟坠于百里外江水里。井亦自崩，水涌出成河，乡人因名“怒龙河”，至今犹存。

读此则时，我忽想起现今那些推倒古建、填平池塘的勾当，不知背后可也有神明在看着？大约是没有的，否则何以那些动手的人，反倒步步高升了呢？可见古时的鬼神，比现在的更为灵验些。

夜愈深了，灯花爆了几爆，我的胡思乱想也该收场了。这些故事，自然都是杜撰的，当不得真。但白日的真事，往往比夜里的假话还要离奇。多少冠冕堂皇之下，藏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多少振振有词之中，包着说不出口的心思。

天快亮了，晨光将撕破夜幕，那些魑魅魍魉，也该躲回它们的巢穴去了。留下的，不过是又一个人声鼎沸的白昼，和无数张道貌岸然的面孔罢了。

灯尽油枯，掷笔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