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九的江湖情谊

李文斌

老九的江湖情谊

群主陈雪雁指尖划过手机屏幕，"西北八大金刚"的群申请提示正跳着红点。备注栏里"额日德木图，锡林浩特正蓝旗人士，候补老九（诨号西北狼）"几个字让她噗嗤笑出声，手指在键盘上敲出："欢迎老九归队，听说你能把六米宽省道踏出狼脚印的汉子？"发送前又补了个叼着草棍的卡通狼头像——这个总把东北嗑拌着奶茶味的辽宁姑娘，最擅长用俏皮话给跑西北货运汉子的故事镶边。

　　她第一次听我讲额日德木图的故事，是在甘南合作市佐盖曼玛镇的卓玛阿妈饭店里，牛粪火塘噼啪作响。她咬着烤包子，睫毛上还沾着未及拍落的酥油茶，用红笔在笔记本上画狼图腾，突然指着窗外的雪山问："就是那个在内蒙古六米宽省道上跟你顶牛的蒙古汉子？"她笔尖顿在"六米宽省道"上——老司机都知道，“不怕云贵川，就怕内蒙的六米宽”。六米宽指的是内蒙腹地蜿蜒的窄道，两车相遇须得缩进路基，稍不留神就刮掉后视镜，像条被狼舔过的骨头，硬茬茬横在草原与戈壁之间。

故事要从十年前的秋分说起。我开着满载红砖的解放卡车转过锡林浩特沙梁子弯道，就见蒙H牌照的货车像头堵住狼道的戈壁狼，车斗里捆扎的牧草足有三米宽，把六米宽省道挤得只剩半条缝。车窗摇下时，额日德木图的蒙语骂声裹着草屑甩出来："小子，没看见老子拉的是过冬草？"他胡茬上沾着未及拍落的草籽，肩宽几乎撑满驾驶室，内视镜上拴着的狼牙吊坠随着呼吸轻晃，在秋阳下泛着冷光——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他十六岁在浑善达克沙地猎杀头狼时拔下的战利品，齿根处缠着的蓝哈达，是阿爸用最后一匹骟马的鬃毛编的。

　　“你超宽还不让道？没看见我车斗里的砖也垛出檐了？"我敲着喇叭的手震得发麻。两车对峙的几分钟里，风把路边芨芨草吹成翻涌的绿浪，直到他甩着蒙古袍跳下车，靴底在沥青路面碾出火星。"不让！"他下颌线绷成狼吻的弧度，推搡间带着那达慕"搏克手"的狠劲。我本能侧身，借他的力道使出"鹞子翻身"，反手扣住他手腕往路基带。这个能扛半扇牛肉的汉子轰然倒地，惊起两只沙雀："好小子，比黄羊还滑溜！"他起身时竟扯下狼牙塞给我："戴着，草原狼的牙，咬过风雪的"……蒙古族人生来就有不打不成交的豪气。

最让我惊心动魄的是和额日德木图结伴去宁夏吴忠送货的那场经历。住了两天了，回货还杳无音信。百无聊赖的我就到宾馆巷口的夜市溜达，额日德木图却在车旁检修他的爱车。

夜市巷口我专注地看一位回族阿婆绣的狼头挂毯，冷不防撞到旁边酒摊的玻璃柜。我急忙赔礼道歉，算我倒霉，我碰到的是几个混混的摊位。六个混混围上来，把早已准备好的碎破"茅台"酒瓶拿到我面前，带头的揪住我衣领："茅台酒进价三千块，少一分剁你根手指。"我据理力争，他们不由分说，正用拳头雨点般地砸在我后背的瞬间，突然，巷口响起金属拖地的锐响——额日德木图握着修车用的轮胎扳手冲过来，蒙古袍下摆还沾着车轴黄油，活像杨子荣打虎般威风。他平时说话像融雪的冰河，此刻却吼得灯笼乱颤："放开我哥们儿！"轮胎扳手砸在砖墙上迸出火星，混混的钢管抡过来，他竟用肩头硬接，闷响像砸在骆驼骨上。我看见他狼牙吊坠甩飞出去，却在倒地时抱住对方脚踝，一个"抱腿别摔"将人掀翻在滚烫的汤锅里。

　　混战中他始终用身体护着我，手中的轮胎扳手舞得虎虎生风，逼得六个混混节节后退。警灯亮起时，他额角的血顺着早年摔跤留下的疤痕流淌，却弯腰捡起我掉落的车钥匙："兄弟，没事吧？"拘留所的铁床上，他把蒙古袍盖在我身上，月光从铁窗漏进来，在他掌心烙下狼影："阿爸说，狼打架时护着同伴的后颈。"七天后他家人汇来一万五千块保释金。事儿因我而起，额日德木图仗义护我，才出手和混混殴斗，我执意给他钱时，他把洗净的狼牙重新拴在我车内视镜上："狼行千里不散群。"

离开吴忠那天，我和额日德木图两辆车在G109国道上碾出并排车辙，像两匹并辔的头狼，在西北秋风里踏出属于我们的狼道。

雪雁听我讲得入神，炉火映得她眼睛发亮："后来呢？"后来在格尔木装钾肥时，额日德木图爬车顶加固篷布，突然身子一歪。我接住他时，他脸色苍白，喉间发出老狼受伤般的低吟。脑梗来得猝不及防。我把他送到格尔木医院ICU里，他醒来第一句话是："老弟，以后我真的开不了车了，狼真的老了，跑不动大西北了？"我安慰他，不要着急，你会好的……

　　他回老家两年以后，我们再见面时，他坐在4.2米集装箱车里，右手还微微发颤，却仍把狼牙拴在内视镜上说："听见它响，就像听见草原狼嚎。"

去年冬夜，雪雁在"大西北八大金刚"群里敲下："欢迎老九归队，听说你能把六米宽省道踏出狼脚印的汉子？"发送前补了个叼草棍的卡通狼头。消息刚过，群里就炸了锅——"老九可是当年跟我在宁夏吴忠和六个混混拼命的狠角色！""狼牙还在不？老李给咱讲讲打混混那段！"正在甘肃卸货的老张发来个骑马扛枪的表情包。在霍尔果斯的小张：“额日德木图，真哥们儿，我喜欢！”后面一串竖大拇指的表情包。在老家检车的陈妮：“嫁给像额日德木图的男人，放心……”在青海装货的老五俩口子甩出段蒙语祝酒歌，群主陈雪雁都跟着哼起改编的《狼图腾》小调。

此刻手机震动，雪雁发来张老照片：两台超宽车停在六米宽省道，额日德木图搭着我肩膀笑，背后是初雪覆盖的风车，额日德木图胸前的狼牙吊坠闪着微光。她配文："内蒙的路宽六米，狼的心，宽过整个草原。"下方跟着老九的定位：京津冀物流园，正在装去张北的货物，附言："给陈群主带了锡林浩特的马奶酒，管够。"

　　货车碾过省道裂缝，后视镜里的夕阳把狼牙染成血色。卓玛阿妈端来新烤的包子，陈雪雁突然指着窗外笑："看，那朵云像不像当年你们打架时惊飞的沙雀？"远处雪山皑皑，风掠过经幡，捎来若有若无的狼嚎——那是属于蒙古汉子的江湖，是六米宽省道上永不褪色的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