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有诗书气自华

汪润康

　　晨光从雕花木窗的缝隙里漏进来，在砚台边沿凝成小水珠。我翻开那本泛黄的《陶渊明集》，纸页间的墨香像穿越千年的信使，捎来东篱下那缕淡淡的菊香。读书于我，是喧嚣尘世里的一方清凉地，是灵魂得以舒展的自在天。

下雨天窝在家里看书最是惬意。窗外雨丝绵绵，像古琴曲般在青石板上流淌，屋里茶香与墨香交织，暖烘烘地裹着人。翻开《瓦尔登湖》，梭罗在湖畔独居的日子便跃然纸上。他写春日冰裂的脆响，写夏夜流萤的轨迹，那些细致入微的观察，让我恍然发现：原来诗意不在远方，而在凝视一朵野花的专注里。

读到东坡居士的“一蓑烟雨任平生”，不禁想起他贬谪黄州时，在长江边写下“大江东去”的豪迈，却在《定风波》里道尽人生真谛：“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哪里是文字？分明是智者穿越时空递来的小桔灯，照亮内心的迷途。

　　菜市场就像一卷流动的《东京梦华录》。卖菜阿婆的竹篮里，青菜码得整整齐齐，像等待检阅的绿衣卫兵；鱼贩子的铜盆映着粼粼波光，活鱼甩尾溅起的水花，在晨光里碎成七彩。我提着竹篮穿行其间，忽闻豆腐西施与卖花阿伯用方言拌嘴，细听之下，竟比禅机对答还要机锋。阿婆塞给我一把新采的荠菜，笑说：“读书人心细，这菜包饺子最鲜。”市井烟火里，原来藏着最鲜活的诗意。

黄昏时分，爱去旧书店淘书。店主老周总爱用竹尺丈量书脊，他说：“书如人，脊骨正了，气韵才足。”某日寻得一本民国版《浮生六记》，沈三白与芸娘“买残书补绘，制活花屏”的雅趣，让书店里的浮尘都染了书香。老周泡来碧螺春，茶汤在玻璃杯里转出漩涡，他说：“读书如品茶，急不得，躁不得。”

　　整理古籍时，常有意外的惊喜。某册宋版《汉书》扉页，夹着半片乾隆年间的枫叶，叶脉间犹存当年秋霜；某卷《东坡题跋》里，飘落出嘉庆朝的剪纸，人物栩栩如生。指尖触摸纸张纹理，仿佛能听见历代藏书人的心跳。忽见窗外银杏叶飘落，正好覆在“四库存目”字样上，金黄衬墨黑，竟比任何装帧都雅致。

古籍修复师用鼠须笔补画，以古法浆糊接纸。师傅说：“修书如修心，急不得。”看他们伏案工作，恍若观音低眉，将慈悲化入每一寸纤维。某日暴雨突至，修复室漏雨如注，众人却护书如护婴孩。师傅笑道：“书若遇劫，亦是修行。”

　　茶水间偶遇争执的同事，递上武夷岩茶。看茶汤在瓷杯里转出琥珀漩涡，再浮躁的心绪也会沉淀。忽想起赵州和尚“吃茶去”的公案，原来化解戾气，只需一盏茶的温度。同事接过茶杯，眉眼渐舒：“你这书呆子，倒有几分禅意。”

深夜辅导孩子作业，把台灯调暗一度。看铅笔尖在草稿纸上沙沙游走，忽然惊觉：我们何尝不是被生活辅导的孩子？那些解不开的方程，终会在某个清晨豁然开朗。月光爬上书桌时，孩子睫毛凝着墨香，睡颜如佛。我轻抚他额发，想起《颜氏家训》里“积财千万，不如薄技在身”的教诲，原来最好的传承，是书房里那盏永不熄灭的灯。

江南园林最懂安住之道。拙政园的“与谁同坐轩”，将四季风光酿成诗行。坐在美人靠上看雨，见水珠在瓦当纹路上蜿蜒，忽觉百年光阴不过弹指。想起文徵明晚年在此作画，笔锋老辣却藏春山秋水，方知真正的风华，不在笔墨喧嚣处，而在灵魂深处的从容。

　　古镇茶楼的说书人，醒木一响百年过。他讲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头却终成霸业；说唐伯虎点秋香，三笑姻缘里藏着人生大智慧。茶客啜碧螺春，在故事里照见悲欢。原来生活这本经，要放在烟火里读。说书人收扇时，茶楼檐角铜铃轻响，惊起竹帘外栖息的流萤，它们翅膀上抖落的星辉，与案头檀香缠绵，织就温柔网，网住所有浮躁迷惘。忽忆禅宗“日日是好日”的偈语，惊觉被晨钟暮鼓丈量的光阴，被油盐酱醋浸润的日子，是最珍贵修行。生活终究不是礼佛时的肃穆端坐，而是在柴米油盐里悟道，在鸡鸣犬吠中参禅。在市井喧嚣中听见内心的梵唱，在琐碎日常里触摸到生命的肌理，便真正懂得了“平常心是道”的真谛。就像此刻，晚风捎来栀子花香，与案头将熄的檀香缠绵，在暮色里织就一张温柔的网，网住所有浮躁与迷惘。原来安住的力量，就藏在这升腾的烟火、流转的光阴里，等用心眼去观，用清净心去证。

胸藏文墨虚若谷，腹有诗书气自华。那些读过的书，终将成为你的风骨，在举手投足间流露；那些悟得的理，终会化作眉宇间的清光，照亮人生的沟壑。以书为舟，以墨为楫，在知识的海洋里乘风破浪，让修养成为一种生命状态，让读书成为一种生活方式。在尘世喧嚣中，守得一方心灵的净土，让书卷之气，如兰生幽谷，虽不争春色，却暗自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