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开的火车，永远是错过

大语文

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大语文

音乐：小美满

汽笛切开暮色时，我在站台第三根柱子旁数硬币。锈迹斑斑的铁牌上，“本站不办理客运业务”的字样被风雨啃得缺了口，像句没说完的话。远处铁轨在暮色里蜿蜒成两道Parallel Lines，枕木间的狗尾草被风梳出银白的浪，直到被地平线咬断。

你乘坐的那列绿皮车总在十九点零七分准点经过。我算出它减速时的鸣笛时长是47秒，车轮与铁轨接缝碰撞出237次轻响。车窗会在第七根电线杆处掠过我的脸，那时你或许正低头搅着保温杯里的茶——我记得你总在杯口系根蓝格子布条，茶水漫过杯壁时，布条会吸饱琥珀色的光。有次我看见你指尖沾着片茶叶，在玻璃上划出半片新月的痕迹，而我睫毛上的霜，正顺着纹路凝成细小的冰棱。

我们曾在同一个月台躲过暴雨。你西装上的雨水滴在我帆布包的向日葵图案上，晕开的水痕像朵正在凋谢的花。你说要去北方看雪，领口还滴着水，却从公文包里抽出张皱巴巴的地图，指尖划过秦岭淮河线时，我闻到你袖口残留的蓝月亮洗衣液味道。我低头擦着包上的水，说南方的梅雨季总是潮湿，其实想说我书包侧袋里，藏着片没敢送你的、晒干的桂花。后来才知道，北方的雪落在你肩头时，我这里正下着同年的第一场雨，雨滴打在晾衣绳上的校服上，那是你曾说过“颜色很衬你”的浅蓝。

现在我常对着时刻表发呆。你的车次从上行变成下行，我的指针在原地画着圆圈。有次暴雨冲垮了某段铁轨，所有列车都绕道而行，那夜我在站台坐到黎明，看积水里的月亮碎成无数列对开的火车。每一列都载着没说出口的字——比如你借我雨伞时，伞骨硌到我掌心的纹路；比如我在候车室捡到你遗落的钢笔，笔帽内侧刻着模糊的“言”字。直到晨光漫过铁轨，我才发现裤脚缠满了站台缝隙里的三叶草，它们在风里轻轻颤抖，像极了那年我接过你纸巾时，指尖的战栗。

卖爆米花的老人说，铁轨其实是大地的年轮。我数着枕木间的杂草，它们从鹅黄长到深绿，又在秋风里变成铁轨的皱纹。你寄来的明信片总盖着不同城市的邮戳——哈尔滨的雪落在邮戳边缘，像你当年没扣好的西装纽扣；拉萨的阳光把“扎西德勒”晒得发烫，让我想起你笑时眼角的褶子。而我写给你的信，永远躺在抽屉第三层，和那年月台的车票一起，被时光腌成了标本——信纸上的钢笔水早褪成浅灰，却还留着我反复涂抹的痕迹，那些被划掉的“你那里冷吗”，最终都变成了信封口的褶皱。

今夜月台上的风带着凉意。远处车灯刺破雾霭时，我终于看清车窗里映着的自己——鬓角新添的白发，像极了当年你西装上的雨珠。列车呼啸而过的瞬间，某扇车窗突然被拉开，冷风卷来阵熟悉的蓝月亮清香。我下意识伸手去够，却只抓住片掠过的梧桐叶，叶面上的虫洞恰好拼成心形，像极了那年你在地图上画错的红圈。

汽笛声渐远，我把硬币放回口袋，听见它们碰撞出岁月的回响。站台的灯次第亮起，照亮了“本站不办理客运业务”的铁牌，此刻它更像一句历经沧桑的独白，在晚风里轻轻摇晃。而我知道，下一列火车经过时，窗玻璃上的倒影里，依然会有你当年的侧脸——领带歪向左边，眼神望向远方，和我始终未寄出的，半首春天里，那朵被雨水泡发的桂花。

对开的火车，永远是错过。错过，也是一种圆满。从此，不再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