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负重前行的背影

涛兄

清晨的薄雾中，我看见他弯着腰，像一张拉满的弓。灰蓝色的工装服上沾满水泥粉末，后颈处洇出一片深色的汗渍。他扛着三袋水泥，每一步都在柏油路上留下湿漉漉的脚印。

这是老周，工地上的杂工。四十二岁的年纪，脊椎已经弯成问号的形状。我总在买早餐时遇见他，他永远要两个馒头夹咸菜，塑料袋挂在生满老茧的小指上晃荡。有次塑料袋破了，馒头滚进排水沟，他蹲在路边，用钢筋般的手指去够，手背上青筋暴起如盘踞的树根。

他的出租屋我去过，十平米的房间堆满捡来的塑料瓶。床垫发黄凹陷，枕头上留着常年不散的汗酸味。墙角摞着药盒，止痛贴的外包装上印着过期的生产日期。最显眼的是窗台上的相框，女儿穿着中学校服，笑容比玻璃还干净。

去年冬天特别冷。我看见他蹲在工棚外啃着冻硬的馒头，呼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霜。包工头骂骂咧咧地走过来，把安全帽砸在他脚边。他默默捡起来戴上，帽檐下露出半截花白的鬓角，像未融化的雪。

雨季来临时，他的咳嗽声总在凌晨三点响起。有次我听见他在电话里说：“爸没事，钱够用。”挂断后却对着缴费单发呆，手指在“手术费”的数字上来回摩挲，把纸面磨出毛边。第二天照样扛着钢筋上楼，铁锈混着雨水顺着他开裂的胶鞋往下滴。

最难忘是中秋夜。他坐在水泥管上啃月饼，塑料袋里装着给女儿的蛋黄莲蓉馅。月光照着他开裂的指甲缝，那里嵌着永远洗不净的黑垢。手机突然响起，他手忙脚乱地掏出来，油渍在屏幕上晕开成了一片模糊的光。视频那头传来女儿的声音：“爸，我给您唱首歌吧！”

我看见他整个人突然绷直，脊椎发出轻微的咔响。月光流过他沟壑纵横的脸，在颧骨处积成小小的水洼。他死死地盯着屏幕，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声音。工地的探照灯扫过来，照亮他眼里晃动的碎光，像暴雨前的湖面。

后来才知道，那晚他女儿拿了市里钢琴比赛一等奖。视频里穿着白裙子的少女和灰头土脸的父亲，隔着屏幕构成奇异的对称。他第二天加搬了五十袋水泥，休息时反复看比赛视频，安全帽歪在一边，露出贴满膏药的后颈。

入冬前他请了半天假。我路过诊所时，看见他蜷在长椅上打点滴，冻裂的脚趾从破袜子里探出来。药水顺着透明的管子流进他青紫的血管，像在给生锈的机器加润滑油。护士过来拔针时，他突然问：“能不能换个地方扎?”摊开的手掌上全是针眼，像被暴雨击打的沙地。

春节工地停工那天，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服去火车站。编织袋里装着给女儿的零食，拉链坏了，用红色塑料绳捆着。安检员皱眉检查时，袋子里滚出几个橙子，他慌忙去捡，膝盖撞在金属探测器上发出闷响，腿不经意间抖了一下，他只是咬牙用手摸了摸。候车室里，他小心地数着皱巴巴的钞票，把它们分成三叠：车票钱、给女儿的压岁钱、剩下的药费。

火车开动时，他把额头贴在冰凉的玻璃上。窗外飘着雪，月台上留着乱七八糟的脚印。我看见他举起手机拍照，镜头里是渐渐远去的城市，那些他扛过水泥的楼房，此刻正亮起温暖的灯光。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所有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