椅脚生根时

林伟娟

　　老房子拆迁前三天，她蹲在潮湿的阁楼里擦那把折叠椅。

铁锈混着三十年的灰尘渗进指缝，椅背上“李月红”三个暗红漆字已褪成浅褐色——那是她母亲年轻时用修鞋的锥子刻的，母亲总说公家的椅子要做记号，却在多年后发现，这把跟着母亲从供销社到下岗再到摆水果摊的铁架椅，早成了长在骨血里的影子。

　　七岁那年的梅雨天，母亲把她放在折叠椅上写作业，自己蹲在巷口卖橘子。

雨滴顺着塑料布搭的棚子砸在椅脚边，她数着椅腿上的铁锈斑点，突然听见母亲和城管争执的声音。

母亲跑回来抱起她时，她感到折叠椅的铁条硌得后背生疼，却看见母亲鬓角挂着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而那把椅子被母亲半护在身下，像护着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

后来她才懂，这把能折叠的椅子太像母亲了——能蜷在三轮车斗里随生活颠簸，也能在支棱起来时撑住整个摊位。

　　十六岁叛逆期，她总觉得教室里的木椅卡得胯骨疼。偷偷把家里的折叠椅搬进教室那天，后桌男生指着椅背上的刻字笑她“老土”。她红着脸用修正液涂掉字迹，却在晚自习时摸到椅背凹下去的笔画——母亲刻字时用力太狠，锥尖在铁皮上留下了永远的浅痕。

那天她蹲在操场角落，用捡来的广告纸剪了椅垫，用校服上的校徽补丁遮住“李月红”，却在深夜梦见母亲在供销社仓库搬椅子，每把椅子都刻着不同的名字，却只有她那把在暮色里发着暗哑的光。

　　大学宿舍的铁架椅四条腿总晃，她用从家里带来的折叠椅换掉它。舍友们又笑她带“古董”，直到看见她蹲在地上给椅腿缠防滑胶条——那是母亲摆水果摊时，为了不让椅子在石板上打滑想的办法。

每个周末，她都要坐在这把椅子上给家里打电话，椅面的弧度刚好接住她前倾的身子，她觉得好像母亲当年在巷口接她放学时张开的臂弯。

寒假回家，发现母亲换了塑料椅，说铁架椅太重，可她看见那把折叠椅被收在衣柜顶上，椅背上的校徽补丁已经磨得发白。

　　去年在老书店遇见那把破沙发时，霉味里混着旧报纸的油墨香。它歪在地方志书架旁，扶手处的棉絮漏出来像长了白胡子。

她坐下去的瞬间，沙发弹簧发出“吱呀”一声，竟和记忆里母亲折叠椅收合时的声响一模一样。

店主说这沙发是从八十年代的招待所搬来的，每个坐过的人都留下点什么——有人在扶手上蹭掉的口红印，有人压出的臀形凹痕，还有她这样的，把自己的影子轻轻放进去，像把钥匙插进锁孔般严丝合缝。

　　如今母亲的折叠椅摆在她的书房，椅背上的校徽补丁掉了，露出底下浅褐色的刻痕。

她常坐在上面改稿子，椅腿偶尔还是会晃，但她不再急着去修——那些细微的晃动，多像生活里那些不完美的契合：母亲刻字时的颤抖，她剪椅垫时的歪斜，还有老沙发里藏着的无数个别人的午后，最终都成了让椅子生根的理由。

　　或许每个人的椅子都带着前世的印记，它未必是精雕细琢的王座，却一定藏着某个潮湿的梅雨天、某次笨拙的修补、某道刻进骨血的浅痕。

就像母亲总说的：“椅子嘛，坐久了，椅脚自然会在心里长出根须。”现在她摸着椅背的刻痕，终于明白那些年搬着椅子在生活里辗转，其实不是椅子在找位置，而是自己在椅面上，慢慢坐出了特有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