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灶火边的光阴

涛兄

老屋的灶台是青砖砌的，砖缝里嵌着经年的油垢，在煤油灯下泛着琥珀色的光。祖母总在寅时起身，窸窸窣窣的衣袂声惊醒了梁上的家燕。她将昨夜淘净的糙米倒入铁锅，舀一瓢井水，手指在锅沿轻叩三下——这是与灶王爷的暗语。

米香尚未漫出时，她已蹲在院角的石臼前捣衣。棒槌起落的间隙，顺手把皂角渣滓扫进竹簸箕。这些灰白的碎末晒干后，与艾草捆成驱蚊的香束。晨光爬上东墙那会儿，她正用苎麻线补我的学生装，针脚密得能兜住漏进来的风。

粮柜最底层藏着几个粗陶罐，分别腌着雪里蕻、酱黄瓜和腐乳。开坛取菜前，祖母必要用高粱酒擦净竹筷。去年秋收时摔裂的腌菜坛，被她用糯米浆混着草木灰补得滴水不漏，如今蹲在墙角，像只打着补丁的守财貔貅。

腊月里拆洗被褥的光景最是隆重。她将晒得蓬松的棉胎重新絮匀，旧被面翻个面缝好，边缘缀上收集多年的碎布头。阳光穿过她指间的顶针，在蓝印花布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恍若撒了一把陈年的铜钱 。

最难忘是每季熬猪油的日子。祖母把肥膘切成麻将块，在铁锅里慢慢熬出清亮的油。剩下的油渣拌上粗盐，能当半个月的荤腥。油渣将出锅时，她总先盛半碗给隔壁的孤寡老张头，回来时衣兜里必定揣着对方硬塞的两颗薄荷糖。

梅雨季来临前，她要把所有竹器搬出来用盐水煮过。某年我发现藤箱底压着半匹阴丹士林布，已经泛黄发脆。“这是你娘当年的嫁妆。”她摩挲着布料，突然拆开枕头，将里头的陈年荞麦壳倒进布袋，“晒晒还能用十年”。

临终前那个清明，她执意要亲手蒸寒食。糯米粉揉得恰到好处，红枣嵌得比往年都周正。蒸笼白汽缭绕中，她忽然说起抗战时用嫁妆镯子换回半袋玉米面的事。“过日子就像熬麦芽糖，火急了泛苦，火慢了黏牙。”

如今那口补了七次的铁锅仍挂在厨房，锅底积着薄薄的油膜。每次炒青菜前，我总不自觉地学着祖母的样子，用锅铲在沿上轻叩三下。窗外的家燕换了三代，而青砖缝里的油垢，在夕阳下依然闪着琥珀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