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举人的墓表倒掉了,在我听来却是一种悲哀,它毕竟是悄悄立在我少年心中的一尊神奇的石建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莫名的悲哀中,少年时代的故事便会在脑际中慢慢放大,“农业学大寨”那个热火朝天的劳动情景,便开始在故乡的土地上,放映出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大队部里的“东方红”拖拉机买回来了,很快就要到各生产队耕地。可是,能耕作的田地不多,用当时的话来讲就是“大寨地”的指标没完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生产队里还有一块被竹林掩盖了多年的荒村——“千家寨”没有开垦出来。当时任生产队长的是大队部支书的哥哥,生产队业绩显著,曾多次抬过“流动红旗”。怎么能拖学大寨运动的后腿呢! 于是,砍竹林开荒地的大动作开始了。</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时候,中小学师生周末寒暑假日必须参加农村的生产劳动,能参加这类充满时代气息的劳动,对我来说是一种乐事,也是一种痛苦。乐的是劳动中的休息时间,可以跑到地边的草皮上,去挖“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的字样,彰显自己的“学识”,倘若挖得漂亮,还能得到生产队长的口头夸奖;苦的是,蚂蟥蚊虫的叮咬,特别是瓦砾石缝中蹿出的蝎子咬到脚趾手趾的疼痛,叫人忍不住大哭一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年月开荒是要速成的,而且要保质保量,须开垦成平整的台地,一定要让拖拉机开得进去。因此,采取的方式是边砍边烧边挖。毕竟是荒村,废墟上的地形复杂,刨挖到旧墙脚时,瓦砾堆里会有蜈蚣,蝎子蹿出来,咬你一口,大人们被咬到,惊叫一两声,在伤口上抹点旱烟屎就完了,小孩子被咬到,就大哭一场,有时候还没哭好,又会听到惊叫,这里挖到一个大石槽了,这里挖到大水缸了,忙着跑去看,就忘记自己还在哭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大集体劳动,人多口杂,每天都会听到老人说起一些关于竹林的故事,听来听去便听出个大概来 ———这竹林原本是一个大村落,有千户人家,是实实在在的千家寨,后来瘟疫流行,死光了人,变成了荒村……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里曾经的繁华,幼稚的我们不会质疑,因为,砍开竹林后,随处可见二三米长的石条,大型石水缸,大大小小的猪槽,长的猪槽有五六米之多,加上说事的,说得有鼻有眼。让我们费解的是,挖到那么多石条、石槽、石水缸……有不少完好无损,为何不拿回家里去用?大人见到石碓,石槽连惊叹声都没有,幼稚的我们,倒争着要,长辈们,几句“要不得,鬼会害。”也就不敢吱声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如果遇到坟墓,大人们便有人夸赞我们,去挖掉,特别是脖子上系着“红领巾”的,根本没有人怕虚无的鬼神,几天以后,见到坟头,孩子们便本能地冲上去了,撬坟是孩子们的活,把推倒的石头堆砌在地坎上,当然是大人们的活了。有些高大的坟墓,挖掉之后,好像没有听说找金银财宝的,那年月,金银财宝在我们的意识里,和土块没有什么两样。人们心里装着的钱是“人民币”。长满铜锈的铜钱,每天都会挖到,从来没有人捡起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记不清砍竹林开荒地的劳动持续了多久,只记得砍开竹林,见到金表那天是一个雨天,石板比周围要干燥些,七、八个小孩是从栏杆的空缝隙钻过去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往后的几日,劳动中,会有些零零星星的话题,说到表是黄举人立的……举人表四面有石栏杆,地面是平整的方石铺成,相对要干燥一些,人们喜欢把背篓一类东西寄存在这里……再往上十米开外,是肥硕的水田,耕种有些年头了。开水田是否毁过墓碑,我们并不知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关于黄举人的其他轶事,就再也没有下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条件反射,是有的,大致是因为我系黄姓。可惜,这种心底的想法也很难持久,有几位老人,颇能读懂我的心思,见我刨根究底,便凑近我耳边主动告诉我,这举人与你家毫无瓜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时候人们似乎对“禁言”这个词,还不够熟知,可是词义的功效,已经压到了我的头顶。唯一庆幸的是家庭成分是那种光荣的“贫下中农”。</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对于长辈说这些话,我隐隐觉得不中听,是“保护”还是“欺负”,一直没弄明白,就是现在,也无果。</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因为我无法判断,我的家庭在生产队里的地位。父亲是保管员,奶奶是妇女队长,在30来户人家中,理应是领导层,按今天的称谓,父亲理应是生产队的“中层干部”。奶奶应该是“妇女高层”才对。他们为什么要不让我与黄举人靠近,而且,是那样积极和主动。</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突然想起奶奶的那双大脚来,奶奶是地地道道的少数民族,叫“苦聪人”那种,外婆一类的裹小脚者,背地里絮絮叨叨地叫奶奶“大倮倮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据说,爷爷是兵痞出身,解放初期,就是得到家中一举人指点,才从军营中逃回了江西老家,后来又辗转哀牢山一带,行医为业,在这里安了家,爷爷随身带着左轮和歪把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黄姓在当地并不多,老一辈认识爷爷的人很多,他有两个名号“黄花医生”和“黄号兵”。劳动中的休息时间,偶尔听见有人说起爷爷在军阀部队里当过兵,任过教习,当过司号。小时候,曾听过这样的故事,“某次,追匪,匪群里大喊:“快跑,快跑,追兵里有黄号兵……”</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好奇的我很想听爷爷的故事,但常常是刚提起头,就听到“不要乱说”的打岔顿住了,有关爷爷的事,父亲是很少提起的。迷迷糊糊糊地听说老家是景东的,爷爷在护城兵中谋过事,并混到一官半职,化名“黄花医生”后,旧军队里养成的抽鸦片的恶习,一直没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在寻医游荡中,结识苦聪人我的奶奶,实际上就是连讨带拐的意思,今天有一个光彩的说法叫“自由恋爱”。奶奶的身世在我的记忆里,一直都是“谜”,奶奶的正名“老王氏”,记工本上是这样的。后来,办理身份证,也是这样的,可是,奶奶生前死后,来往的亲戚或姓范,或姓罗……从来没有过“王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奶奶是大个子,面部长相很好,外婆一类的几个“地主家的大小姐,根本没有她那样好的肤色和面相。</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奶奶身体素质格外好,仿佛没听见过她生病,会喝酒,会抽烟,不大喜欢做针钱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奶奶是个好劳力, 干起活来,大男人也得让她三分,早些年,给武工队送过粮……在她的意识里就是多干活,她的脚掌特别大,整个寨子里没有她的鞋样,这也许是她一直不穿鞋的原因,奶奶出门时从不穿鞋。晚上用热水洗脚之后,套上草鞋走至床边。然后就只有到下一个晚上洗脚才穿草鞋了。可是,她的包头,衣裤是特别干净的。</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出生前爷爷就去世了,奶奶从不给我们说爷爷的事,爷爷有左轮手枪和歪把子,这件事连父亲都说不知道,只是后来,翻盖房子时,从断墙中拆出枪械时见过一回。枪支在小山寨也没有掀起什么风波,一位回家探亲的军队干部,当日就收去交公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奶奶没有说过,爷爷从旧军队里带来的枪支,奶奶爱说的是爷爷的“烟枪”,也许是这“烟枪”吸食了她大半生的血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爷爷在我的半生中,一直都是“诗画"人物,左轮、歪把子、烟枪……打过山贼、租种地主家的四亩田地,收容了四五个,逃荒的黄氏兄弟……侠士、义士……兵痞、医生、巫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兴许真的与举人有些联系?与奶奶结为夫妻后,没有回过老家,祠堂里祭祖就没有参加过了,黄家祖训里有一条戒律,与少数民族通婚者,不得参与祭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是家规,与外族外姓有何贵干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我们这里许多田地都是以“姓氏”命名的,“刀家坟”“张家地”“王家田”“李家园”“饶家井”“沙家沟”“黎家坝”……</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如果说,爷爷的经历,会对“举人”产生什么影响,那么,新开垦出来的地叫“举人地”又何尝不可,或许就叫“千家古村大寨地”?为何偏要另呼其名?</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有一段时间,我突然对故乡的文化传承有了些兴趣,周末闲暇时间,我去了几处留有古文士遗迹的地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瞻仰了王进士、张进士、施进士的墓表之后,心生敬仰,更是震撼。这些墓表的建筑风格是一样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天夜里,我突然想起少年时代见过的黄举人立的墓表,实在觉得,举人墓表要奢华得多,记忆中,表的底部是桌案,第二台是莲花状的大圆盘,比一般墓表的斗,大得多,而且周边还有石栏杆护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科举制中“进士”“举人”两者之间,有很大的落差,可是,在墓表建筑上,怎么会有惊人的“反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临近清明,按家乡的习俗,须回家祭祖,家里约定的时间恰巧是周末,顺便去探访一下举人表,并不是很难,当然,我不敢伸张,幼时,村里长者板着面孔说,“黄举人”与我家无关的余悸尚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劳碌半生,偶有夜不能寐的时候,张望着天花板,胡思乱想,无端地也忆起过这些碎事,有一回我曾想到周先生的巜阿Q正传》里,赵太爷对“阿贵”说,不配姓“赵”,你敢姓“赵”,少年境遇中的小插曲,大致与“阿Q”梦幻同一性质。想想那年月,我的小家,在村里的地位,确实与“阿贵”在赵庄的地位,有好几分相似。</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如今“赵太爷”不在了,“革命党”也改编了番号,去找寻一下那华表的残骇,应该不会扰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尽管那地变成了田,又由田变成了地,尾随大潮的几经改造都没有用过大机器。举人立下的华表的零部件,应该有点余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老是想复原少年时的记忆,我便向那个圣地走了去,路不远,大至就一公里左右,走起来却费了些时晨,那记忆中的华表,在脑际间忽大忽小,忽隐忽现……回忆着当年憨头憨脑的面孔,回忆着见到华表时的惊恐情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到达记忆中的位置,甘蔗林刚刚砍完,乱石堆极易分辨,没多久,便找到了两棵石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兴奋地,在地坎上爬上爬下,太阳早已西斜,却没有找到第三棵,第四棵…… 高大巍峨的华表的影子,再也寻它不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举人墓表,的确倒了,是自然倒榻,是人为?不得而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阵清明风吹来,寂静的荒地有一丝清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表倒掉了,后人对本土曾产生的进士、举人、贡生褒贬不一,然在曾经的荒蛮之地,先辈有追求知识,追求上进的意识,本身就是一座丰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实也罢,虚也罢,有追求,有向往,那就是先辈的“诗和远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今天的我们,应该将其看作山寨的文化之根。</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