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15岁辍学后,我曾信誓旦旦地说,要进城打工帮家里还债。可当我真正准备踏出那一步时,“我会做什么?能做什么?”这些拷问,像一堵墙,顷刻间挡住了去路。没有地方可去,我满心无奈,只能跟着奶奶在家喂猪。那个时候,我的手上常常沾着猪食的黏腻,心里也时常涌起出门的渴望。 做生意的姑妈回到家,了解了我的情况后,觉得年纪轻轻在家喂猪怪可惜的。她果断地跟远在外地的爸爸说:“哥,我店里需要人,让琴琴来帮忙吧。”爸爸自然是答应了,一来有亲人照应,二来姑妈还说每个月会给我200块钱。 第一次出远门,觉得世界焕然一新。甘肃,是个很特别的地方。这里的人普遍个子偏高,相比之下,我简直就是个小矮人。这里的人对吃不太讲究,主要以简单面食为主,即便很有钱的人,也常边走边拿个馍馍对付一顿。但这里的女子对穿着十分讲究,今年买的衣服,明年就算过时,不再穿了。姑妈说,当初就是看到这个现象,才萌生了开服装店的想法。 姑妈把服装店取名“异乡人”,不得不说这个名字果然很吸睛,不仅吸引本地人,连外地人也慕名而来。店里的衣服都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仅是挂在那里都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一到店里,姑妈便让我丢掉了旧衣服,换上新款,还带我上街拉了头发,买了耳环和尖头小皮鞋。都说人靠衣装,一身打扮下来,望着镜中的自己,那个土里土气的姑娘仿佛一下子消失了。 在店里倒是清闲,每天除了跟着姑妈卖衣服,就是出去买菜。因为跟姑妈长得有些相似,走在一起常有人认为我是她女儿。起初,她会解释:“是我哥的女儿。”后来一些老顾客也这么认为,她也就不再纠正,笑着应和:“是呀,是我女儿。” 那时,我常看姑妈和顾客讨价还价。她不愧是生意人,三言两语就能激起对方的购买欲。很多时候,我愣愣地站在一旁插不上话,姑妈却已卖出好几件。我并非不想招揽生意,只是一来性格内向羞于开口,二来不了解进价,拿捏不准卖价,只好沉默。如果说到我在店里的作用,大概就是给顾客递一下试穿衣服,顺便在顾客多时充当一阵“监控”,以防衣服丢失。 我没意识到,姑妈需要的是一个能帮她招揽生意的助手。一两个月过去,我依旧像个木讷的小跟班。我察觉到她有些失望后,只能靠多做点家务来弥补。姑父在一旁看在眼里,虽什么也没说,但对我似没有之前那般客气。 直到那天,我从距店500米左右的步行街公厕返回,刚到店门侧边,就听见姑父向隔壁老乡抱怨:“她来了这么久,啥也不会,一点忙都帮不上。勤快有什么用,我又不是请保姆。要不是亲戚,早不要了。”这些话让我始料未及,眼泪不禁夺眶而出。一想到当时姑妈也在,可是她却一言不发,悲伤的情绪就不断上涌。突然整个人像被触动了某根神经,不受控制地掉头就跑。 在七拐八拐的步行街巷里乱跑,不知道该跑向何处,也不知道能去何处,这座城市除了姑妈,我举目无亲,也身无分文。我奋力地跑呀跑,皮鞋重重踢到街边的柱子,我也不觉疼。那时,只觉得脸红耳赤,脑袋嗡嗡作响,整个人像疯了一样。跑了好久,直到实在跑不动,才停了下来。抬头一看,竟又回到了那个公厕门口。见四下无人,忽地冲了进去躲进其中一个隔间放声大哭。那一刻,我疯狂想家,想给奶奶、爸妈打电话,却无能为力。 在厕所待了近二十分钟,我内心矛盾至极。辍学那会儿,我曾信誓旦旦说要挣钱帮家里还账。可如果就这么离开,又能去哪呢?思来想去,我还是擦干眼泪,装作若无其事回到店里。姑妈仍在谈生意,姑父还在和隔壁老乡聊天,见我回来,三人默契的转头望着我,什么也没说。 从那以后,我突然觉得无依无靠,原以为最亲的姑妈,也不再是我的港湾。那天我多希望她能为我辩解一句,只要一句,我就会好受很多,可终究没等到。 为改变现状,我努力去记住衣服的进价与售价,克服内向主动与顾客搭话。只要捕捉到顾客有购买倾向,便顺水推舟夸其穿着好看。但或许我真不是做生意的料,成交率还是很低。 几个月后,眼看有点起色了,又遇上奶奶突发脑溢血离世。我和姑妈连夜赶回家。这是我第一次打工,拿到人生第一笔收入1000块。本想给奶奶买她最爱的东西,如今却只能用于丧事。我跪在灵前,望着满屋的纸屑飞呀飞,脑海里往事一幕幕重现。 记得妈妈回家时,我一口一个“阿姨”,奶奶慌忙捂住我的嘴:“傻孩子,要叫妈妈!”我记不清爸爸的模样,奶奶就说:“你爸双眼皮、大眼睛,脸呀手呀肉嘟嘟的。”那时没有爸爸的照片,我就凭借着奶奶的描述拼凑他的样子。有次我在亲戚家遇见个很像爸爸的人,硬拉奶奶去认,奶奶确认不是后,回家偷偷抹泪。我总爱仰着头双手扒在奶奶的膝盖上问:“奶奶,爸妈什么时候回来?”她总微笑着说:“过年就回,路远不好坐车。”可过年了,我埋怨着他们还是没回来。她当时眼眶红红地抱着我说:“兴许没赶上车,没关系,有奶奶在呢。”奶奶走了,她却把回忆留在了人世间。 亲人的离世,是怎样的感受呢?好像只是在外面走了一遭,一回家才发现奶奶不见了。你找遍了每一个她所经的地方,那里处处停留着她的影子,但是唯独不见她的真身。 丧事结束后,姑妈问我是否还跟她走。我拒绝了,她大概也松了口气,终于甩掉了包袱。也就在这一天,在外地做生意的二婶找到我,说她亲戚家缺保姆,包吃住,月薪300元,问我愿不愿意。我对这份工作没概念,听她描述主要是做饭、打扫,想着平日都在做,便应下了。那时我身上只剩50元,连车费都是二婶垫付的。 第二站是西昌,属四川省内部,语言无太大差别。我怀揣着希望,期盼着这里会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二婶把我带到雇主家的那天,天气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却又迟迟未下。一阵寒喧后,二婶便把我引荐给雇主,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把我与他们之间的关系捋来捋去。最终,在二婶一句响亮的“亲戚的亲戚也算亲戚”笑着收了尾。 初见雇主家,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屋里整个亮堂堂的,地面铺着米白色瓷砖,摆放着精致的麻布沙发,偌大的电视占据了墙的一角,洗衣机等家电一应俱全,阳台窗户通风良好。厨房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台抽油烟机,我几乎没见过。浴室里摆着一个大浴缸,一半墙壁都镶嵌着玻璃镜,墙上挂着淋浴喷头。这是我第一次见识有钱人的家,有一种瞠目结舌的感觉。除此之外,从二婶口中得知雇主家还有一处做生意的店面,距离这里约200米。 老板娘先是把我带进厨房,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然后递给我20元,让我去附近菜市场买菜。还特意叮嘱:“家里一共8口人,每顿就做三菜一汤。”我牢记她的话,买了些食材。回家后,我自信满满地开始做饭。毕竟从小跟着奶奶学,自认为厨艺不差。 第一顿饭,我做了胡萝卜、回锅肉炒咸菜、凉拌海带丝和金针菇汤。店里的员工陆续回来吃饭,纷纷称赞我的手艺,让我满心欢喜。老板娘是最后一个回来的,她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脸上立刻露出凝重的表情。我没多想,赶紧递筷子、盛饭。她夹起一块胡萝卜放进嘴里,皱眉道:“你炒胡萝卜用颗粒花椒?”我疑惑点头:“是啊,有问题吗?”“谁教你炒胡萝卜放颗粒花椒?吃着不麻吗?”她语气带着嫌弃。我愣住了,心想:花椒本就是麻的,难道只能用花椒粉?虽满心不解,却不敢反驳。尝了一口,觉得味道并无异样。老板娘却警告道:“别什么菜都乱放佐料,不同菜的佐料用法、食材切法都有讲究。”她的话听上去挺专业,我却觉得有些吹毛求疵。 也许真的不合胃口,她勉强吃了几口便出门了。 想到她中午的反应,做晚饭我便格外谨慎,所幸她没再挑剔,才松了口气。老板喜欢运动,九十点才归家;老板娘热衷麻将,饭后便出门,十一二点才回。初来乍到,我对环境陌生,电视节目也不感兴趣,便早早睡下。 朦胧中,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我。老板娘满脸怒色:“跟我到厨房!看看你干的好事!”我跟着她到厨房,她指着油烟机上的水渍、水槽缝里的碎菜渣,喋喋不休。我委屈极了,这些地方本就不算干净,她也没交代过要彻底清理。可我不敢顶嘴,只能默默听着。那晚,我辗转难眠:不过是些小细节,何必半夜兴师问罪? 因为前一天被批评,第二天更是谨慎加小心,每个地方都反复擦拭,仔细检查,生怕被老板娘抓住把柄。见这件事有所改善,她又转头安排新任务。吩咐我打扫卫生时,不仅要拖室内地面,还要擦拭窗户和窗外的护栏。拖地,擦窗户她不说我也会去做,只是擦护栏未免有点过分。埋怨归埋怨,我没有选择,作为保姆,只能硬着头皮干。窗户位置挺高,我只能踩着凳子站到窗台上才能够到。当我站上去,往外一看,着实吓了一跳,才想起这里是三楼。虽然窗台外面有个结实的防护栏,但我恐高,顿时手心冒汗,双脚发抖。我踩着凳子,一手抓窗沿,一手哆嗦着擦拭,每挪一步都心惊胆战。因为怕高,我擦个窗户,居然想到了坠楼残疾死亡那样的惨烈场景。 几天后,老板娘又抱来一堆衣服,让我用手洗。我看着旁边的洗衣机,心里犯嘀咕:明明有洗衣机,为什么要手洗?还没等我问出口,老板娘就说:“这些衣服比较贵,洗衣机洗容易洗坏。”我只好点头答应。洗衣服时,我摸着衣服的面料,质地细密绵韧,针脚紧实细密,颜色纯正,一看就不是普通衣服。不过这些衣服看起来也不脏,洗起来也不费劲,于是三两下便洗完了,然后挂在门外那棵老树枝丫上。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再看看明晃晃的太阳,心想老板娘肯定会夸我速度快。 谁知没到中午她就从店里回来了,手里刚好抱着我洗的那些衣服,果然它们都干透了。我本以为她见衣服干了顺便收回来,还赶忙笑着迎上去想搭把手,谁知她板着个脸竟与我错身而过。只见她径直走向洗衣台,把衣服一件一件从衣架上取下来泡进盆里,倒上洗衣粉。望着她的举动,我不禁哑然。 “看看你洗的,这么马虎,都没洗干净!”她冷笑着。 “我洗干净了啊……”我小声辩解。 “怎么洗的?” “搓揉重点污渍,冲净就晾了。” “谁教你的?正面要刷,翻面再刷,洗完还得反着晒!” 我这才明白,在她眼中,肉眼不见污渍并不等于干净。那天,我累得腰酸背痛,把每件衣服里里外外都刷了个遍。 后来,洗衣总算过关,可她送来的衣物也越来越多。以前琪琪(老板娘的女儿)的衣服都是机洗,现在也要特意留出来让我手洗。有时候我边洗,内心的怨尤就不断。总觉得自己像个可怜虫,身份低贱,也总拿琪琪跟自己对比。琪琪和我一般大连生日都只相差两天,却活得天差地别。她能睡到日上三竿,等我备好早餐才起床;不仅十指不沾阳春水,而且想要什么随手可得;去购物都是进那种大到容易迷路的大型购物广场,购物也从不看价格。而我馋了,只能在小商店买包瓜子、辣条解馋。即便琪琪的成绩很差,老板仍花重金托关系供她上学,还笃定地说:“咱家必须出个大学生!” 说不羡慕她,那是假的,准确地说,我心里有些嫉妒。但我又不愿用“嫉妒”这个词。毕竟她对我真心不错,总喊我“琴姐”。即便老板娘总挑我毛病,她也从未附和。有时候见老板娘训斥我,还会帮忙解围说:“我也什么都不会呀,你咋不说我?”这话常让老板娘瞬间语塞。有时活儿没干完,她就拽着我出去玩。她虽生在富贵之家,却没有</p> <p class="ql-block">架子,也从不嫌我寒酸。有时候我都觉得她哪根筋不对,比如会觉得我穿的旧衣服好看,非要穿上一整天,还大方道:“琴姐,我的衣服你喜欢就随便穿。”那一刻,我不禁满心欢喜,当然不是因为真的去穿她的名牌衣服,而是有幸遇到了一个如此暖心的女孩。 可就在那天她穿着我的衣服在父母面前走来走去时,老板夫妇立刻沉下了脸。一向言少语的老板一副声色俱厉的样子吼道:“穿的什么?那么多好衣服不穿,偏捡这破玩意儿!是琴姐的吧?赶紧换了!”这强制命令的语气,吓得琪琪脸上洋溢的笑容一下子失散了。“你可是千金小姐,莫要穿得像土包子,穷酸样!”老板娘紧接着附和。见父母是真上了火,她也不敢顶嘴,便不情不愿地踢着沉重的步子回了卧室。 也许他们都没想到,当时我正在隔壁房间拖地,字字句句扎进了我的耳朵。这件事看似与我无关,又不得不说与我息息相关。我不敢去琢磨去深究语言的杀伤力,但我明明听见了,又如何能做到什么也没听见?心明明都受伤了,又如何能置身事外?也许我该庆幸自己没有闯入那样的画面,从而避免了难堪。还好我没哭没闹,只是一个劲儿地攥紧拖把,把地板来回拖了十遍。 从那以后,我咬着牙告诉自己:忍一个月还上二婶垫付的200元车费,再忍一个月攒够返程钱,无论如何,务必要忍两个月!可现实是每一天都像在熬,心被反复撕扯。 好不容易坚持到半个月,倒霉事再次降临。我揭开泡菜坛盖子时,手一滑,盖子滑出手心。我下意识地蹲下身伸手去接,哐当一声盖子还是摔成几块,有一块玻璃碎片溅起来恰好刺进了右手手腕,顿时血汩汩地往外冒。我顾不上疼痛,赶紧用左手手指紧紧按住伤口。按了好一会儿,一松开手指,血又开始流。我用纸巾擦去了血渍,看到那伤口,约有两厘米长,伤口就那样张开着,像一只带血的眼睛。我继续拿纸巾按住伤口,不一会儿纸就被染成了斑斑血痕。 眼看中午吃饭时间越来越近,菜还没切好,我开始焦急。而更让我担心的,是打碎了泡菜坛盖子,又要挨老板娘一顿批评。来不及多想,我便找来两张卫生纸重叠,用胶带缠住伤口,试图止血。缠好以后,我试图用左手切菜,可是试了好多次实在不习惯,最后还是改用右手。我亲眼看到自己切一刀下去血也往外渗一股,一刀一刀切下去,血在纸上渐渐晕染成一大片,那是一抹刺目的红。如果你问我此时切菜痛吗?我会说,这算什么,哪有心那么痛。手痛了大不了流下几滴血,而心痛了,泪水都只能往心里流。 还好,尽管受伤了,还是在规定时间做好了午饭。到吃饭的时间,店里员工看到我的样子,纷纷投来关切的目光。他们一边询问我怎么了,一边在家里东翻西找看有没有什么药能用得上。他们也很忙碌,每次都是三两下吃完碗一扔就跑了,但是这次他们吃完把自己的碗也洗了。走时,还不忘催促我,赶紧去药店买点药敷一敷。这一刻,我强装坚强地笑着,努力不让眼泪落下来,但泪水早已挤满了眼眶。 老板娘是最后一个回来,我知道这次肯定逃不过指责。为了避免她骂得难听,我主动盛好饭,走到她身边,递上碗筷,小心翼翼地说:“老板娘,对不起,我今天把泡菜坛盖子打碎了,从我的工资里扣吧,下次我会注意的。”老板娘抬眼瞥了我一下,表情淡漠,继而又看了看我用纸巾包扎的伤口,冷冷地说:“你总是这么毛手毛脚的,今天不是摔烂碗,明天就是摔破盘的。”我低着头,全程没有说话,这次我承认是自己错了,无话可说。吃完以后,她还是和以前一样走了,连背影看上去都没有一点儿温度。此时此刻,我竟没来由地生出一丝期待,期待她会有一句关心的话。看来,是我想多了,她离开的时候头也不回。 这一天,每做一件事都无比艰难。洗碗时,尽管很小心,伤口还是沾上了洗洁精水。拖地时,得亏有左手得力,右手只能轻微辅助。切菜时,稍稍用力伤口就像被振开了一样隐隐作痛。直到晚上做完所有家务,才发现伤口已肿得老高,卫生纸黏在皮肉扯得生疼。 这个时候我想到了云南白药创可贴,小时候手指切到最严重的那次,奶奶就给我贴上这个,不久就好了。于是,我带着身上仅剩的30元,来到了药店,问药师:“有云南白药创可贴吗?”药师看了一眼我捂着的手腕,问道:“怎么了?”我回答:“被玻璃划伤了。”药师凑近伤口看了看直摇头:“创可贴不行,你这伤口得去医院。”去医院,有那么严重?不至于吧,我心里泛起嘀咕,但见药师言辞诚恳,便谢过药师,走出药店。 此时已经八点钟,天色昏暗,只有昏黄的路灯映照着路面。我看着伤口,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30元。这点钱,恐怕只够挂个号,真是可笑。可我能怎么办?难道任由伤口恶化? 医院就在路对面,我径直走到医院门口,却犹犹豫豫,来回踱步,不敢进去。 一位护士走出来,看到我,问道:“看病吗?”我点点头:“想处理一下伤口。”护士说:“你该早点来,都9点了,医生马上就下班了。”终究还是因为犹豫来迟了,我谢过护士转身欲离开。这时,一个声音叫住我:“怎么了?”我缓缓回过头,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面前,近距离的刹那,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让我确信他是医生。我举起受伤的手:“我的手受伤了。”他拉过我的手看了一眼,说:“跟我来。”我跟着他来到一楼楼梯间转角的消毒室。他熟练地拿起清洗伤口的药品和棉签开始消毒。我担心身上的30元不够,怯生生地说:“医生,就消消毒吧,我身上只有30元,刚来上班不到一个月,还没拿到工资。”他看了我一眼,抿嘴一笑,继续敷药、包扎,叮嘱道:“别沾水。”我连忙掏出30元,羞愧地说:“不够的话,我明天借到钱就来交。”他摆摆手,笑道:“小姑娘,不用了,明天这个时候过来找我。”我执意塞钱,他却脚步匆匆跨出医院大门,转眼消失在夜色里。 回家路上,我频频回望医生离去的方向,那儿仿佛比周围都明亮温暖。在偌大的城市里,素不相识的他已下班,却仍为我处理伤口分文不收。这一切像梦一样听起来难以置信。因受伤急需用钱,我只好硬着头皮向老板娘预支了100块。 第二天晚上,我早早来到医院。从三楼找到一楼,几乎找遍每间办公室,都不见他的踪影。怪自己昨天忘了问姓名,也不知他属于哪个科室。就在满心失望时,他抱着病历表出现在楼梯口。我又惊又喜,像在黑暗中撞见曙光,快步上前拉住他白大褂的衣角。他一眼认出我,笑着打招呼:“来了呀!今天怎么样?”“好多了。”随后,他带我走进昨天的消毒室。轻轻揭开纱布,伤口已明显消肿。他依旧仔细消毒、敷药,用白纱布重新包扎。 包扎时,我记住了他的模样:身形微胖,高挺的鼻梁架着黑边眼镜,不大的眼睛里透着温和与关切。胸前的听诊器随着动作轻轻摇晃。包扎完毕,我顾不上问费用,直接掏出100元塞给他:“这是您应得的。”他眼角含笑接过钱,细心折叠后塞进我左边口袋。我侧身躲闪,却被他抢先拉住胳膊,钱又被强行塞回手中,那力道不容拒绝。“张医生,有人找!”身后传来喊声。我下意识转头,再回头时,他已快步走远。连句道谢都没来得及说。 伤口恢复得很快,换了两次药后,我不好意思再去打扰,便买了盒创可贴自行更换。在这座城市,这位陌生的医生使我倍感温暖。我甚至庆幸受伤,不然也遇不到他。他让我真切触摸到了善良的温度,这份温暖将永远焐热我的心。 可这样的温暖如流星划过,转瞬即逝。 当手腕上的伤口以新鲜的疤痕呈现时,老板娘的公公来了,我的日子愈发难熬。从前是老板娘监视,如今又多一双眼睛。被人时刻盯着做事,不仅是不信任,更像无形的枷锁。老人爱喝茶,要求水壶必须随时有新鲜开水。我偶尔疏忽,他发现水壶空了或水冷了,便大发雷霆。他无论从身形还是声势,都比老板娘更让我害怕。他来了,洗衣机基本就成了摆设。他直言:“老板请你来是花了钱的,电费总得省省吧。”原来,这才是要我手洗的目的,直到现在我才认清。 后来煮饭做菜他也要插手。一会儿说饭硬了,没有照顾到老人。当我煮软一点,老板娘又不乐意了,说饭软了没香味儿。一次做凉拌萝卜丝,他吩咐放豆瓣辣椒,我照做了。中午老板娘最后一个回来,盯着菜横眉冷对:“我从没见过凉拌萝卜放豆瓣辣椒!你真是个人才,家人没教过你吗?说过多少次别乱放调料,你根本不长记性!” “可是爷爷叫我放的……”我试图解释。 “他叫你做你就做?自己没主见吗?教这么久一点长进都没有!” 我想反驳:两人都在安排,我该听谁的?我没有主见,我能有主见吗?却终究沉默。心像泄了气的气球,无力又无奈,只能任眼泪决堤。 老板娘见我哭了,才停止数落,叹着气放下碗筷,进厨房重新做菜。我想帮忙,给她递东西,可是她却全程不看我一眼,好几次我伸出去的手都僵在半空中。那一刻,手放下和不放下都是尴尬。 我亲眼看着她将一碗清水烧开,放点猪油,一小把豌豆苗下锅,再放点盐,最后撒上葱花。这就是她的手艺,她宁可重做也不愿吃我做的菜。即便想不通,事还得做,饭还得吃。我盛了碗饭,吃着自己做的菜边吃边哭。“真有那么难吃吗?这不是侮辱是什么?”哽咽着猛扒几口饭,却突然一口喷出。眼前的一切模糊成泪雾。我真想立刻回家,扑进爸妈怀里。 原以为悲伤会随夜幕消散,没想到还有后续。介绍我来的二婶当晚找上门,反复叮嘱“要听老板娘的话”。从她话里,我听出她已知晓了白天的事,我不知道她以怎样的口吻跟二婶说的,总之二婶也觉得都是我的错。没想到这时候隔壁店里的老板娘今晚也过来串门,从她口中得知老板娘竟将我的事当众说给别人听。在她眼里,我不过是个小丑,供人茶余饭后消遣的笑料。 这时,二婶手机响了,说是我爸打来的。当着老板一家的面,我只能强装镇定:“爸妈,我挺好的,有钱人家就是吃得好、干活也不累,他们人很好都很照顾我……”言语中,一种隐忍的痛觉让我的声音止不住地发颤。 老板娘似乎察觉了什么,她给了我一个眼色示意我把手机给她。她接过手机,三言两语就把爸妈哄得安心,说我跟她女儿同岁,有缘,把我当女儿看。使得爸妈不断在那边说谢谢谢谢。挂断电话,我不禁感叹她的虚伪,说谎话也脸不红心不跳。但同时,竟也生出一丝荒诞的感激。 同为父母,她懂得如何让父母放心,这件事她确实做对了。 每当用激烈的言辞控诉她时,我也知道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我怕自己陷入偏激,只看见人性的黑暗,我不想变成一个嫉恶如仇的人。我也曾试图在她身上找温暖,我看见她对宠物猫柔声细语,给女儿琪琪买漂亮衣服、零食,事无巨细,关怀备至。我听见她跟琪琪聊天,笑盈盈的样子,令我印象深刻。她聊起小时候生活的细节,在农村吃了不少苦,吃不好穿不暖,读完小学就出来打工,受尽冷眼。也许是琪琪在的关系,那天她很随和,全程脸上荡着笑,我真的以为她对我动了怜悯之心。 聊完天后,我们都各自走开。琪琪蜷到沙发上看电视,我拿起拖把打扫,她则从卧室拎出沐浴露和洗发水进了浴室。她家是煤气热水器即开即用,很是方便。等她裹着头发出来,又催琪去洗。琪琪忙着追剧很快也洗好了,她走到我面前拉了拉我的衣袖说:“琴姐,你出汗了,煤气我没关,也去洗洗。”我听了满口答应嗯嗯。可等我拿了衣物到浴室,却发现煤气阀门关了,洗发水、沐浴露不翼而飞。 看到这一幕,我的心一下子滑落到冰点。原来,为防我这个“外人”,她竟如此费心。我迈着沉重的步子从浴室门口折回,走到客厅见琪琪正看电视看得津津有味,便立马调整状态故作轻松地样子朝卧室走去。“琴姐,怎么回来了?”琪琪叫住了我,我用力挤出</p> <p class="ql-block">一个笑容回过头说:“我还有事没做完,还是等一会儿再洗。”“那你记得关煤气哟!”琪琪补充道。“我关好了。”我回应着。回到卧室,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地落下来。我又想起,老板娘给家里的猫洗澡,都用淋浴,还用高档的洗发水,而我连那只宠物都不如。 一个月后,我觉得自己都抑郁了。不想说话,不想交流,就连跟琪琪说话内心都有了禁忌。我想说,我心里的一切不快,都来自于她的妈妈。可是我怎么说,又如何说,那是她妈呀。 面对这个陌生的城市,我感觉自己无处容身。也许是内心的太苦了,才生出了写字的欲望。接下来,我开始写字,确切的说是一些零散的句子,常常是一边写一边落泪。可是我写了一页又一页,又有谁看呢?我想到了投稿,投往一个读书的时候用过我稿子的文学社。离开学校两年,我不确定那个文学社还在不在,但我唯一能想到的只有它。于是,我以信的形式,往这个文学社寄了一篇稿子,并留下了联系电话。 没想到一个星期后,听到店里一个员工说,有人找我。我心里蹊跷会是谁呢?没想到正是那个文学社的主编,这让我喜出望外,接起电话紧张到语言打架。这个主编叫胥和彬,是一位重庆籍的作家。那个时候他大约40岁左右,而我16岁。记得他跟我说话的时候仿佛能看到他盈盈的笑脸,让我倍感亲切。他说看了我的稿子,觉得写得不错。他鼓励我继续写,还特意给我一个邮箱地址,让我写了发邮件给他。第一次一位作家对我说了这些,感觉是莫大的荣幸。那天,我几乎高兴了一整天。 虽然远离书本已经两年,重新拿起笔,多少有些生疏。但想起胥老师鼓励的话语,我又把笔紧紧握在手中。我开始想要看一些书籍,不过那些书动辄二三十,以我的条件根本买不起。 后来无意间打扫卫生,在店里的一处角落里发现了一堆书。拂去上面厚厚的一层灰,《知音》二字映入眼帘。经过老板娘的允许后,我将它们按期号整理堆叠起来,有空就翻翻看看。记得每期《知音》的卷首都有一首诗,我也是在那时邂逅了聂鲁达的那首《喜欢你是寂静的》,那时热情高涨竟然把每期上的诗都给抄了下来。也许是这些文字的作用,让我的内心渐渐平静。于是我就顺着心意写呀写,好像越来越有感觉了,成文后也越来越有诗和散文的样子。我把写出来的都留着,不管写得好与不好,我通通不舍得丢掉。我为它付出过时间,它也陪伴过我,我相信我们彼此珍视。 平日里,老板娘还是会絮絮叨叨,说哪哪又不如她意,但奇怪的是她从来不说开除我。这其中的缘由,都不再重要,我已不愿把心思浪费在这些琐事上。我渐渐认为那未读完的诗,那未写完的稿件,此刻比它们重要。 那是一段沉潜的时光,耳边的聒噪声仿佛也被按下了静音。也是在这个时候,我写了一篇散文名叫《在琴声的世界里》。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我将它投给了云南电视台一档节目《作文电视》。一个星期之后,电视台通知将要播出,我高兴极了。我想打电话告诉爸爸妈妈准时收看,可是他们没有手机,联系不上。等到播出那一天,我提早守在电视机旁。当听到自己的作品以音频的形式出现在电视里,还得到了作家的点评及表扬,那一刻感觉自己的人生似乎有了一点价值。 这件事无疑给了我极大的鼓舞,使我敢于把手上写的文章,发到胥老师的邮箱。可是去了网吧我又不会电脑,连正确的开关机都不会。我就一点一点学,打字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一篇文章往往要费好长时间,不会排版,也不知道哪里操作不当,每篇邮件都限字数。不得不一篇文章,以多个邮件的形式发送。得亏胥老师有耐心,每次都把它们按顺序给整理到一个文档里。还帮我向文学网站投稿,有时候获得稿费,如果有零数,他就自掏腰包凑整寄给我。比如稿费35收到的确是40,稿费62,收到的确是70。这些事情他从来不说,但我永远记得。 后来,我写的文章渐渐多了起来,往来的信件也开始增多。这下老板娘不淡定了,她见我抄《知音》里的诗就开始在我面前冷嘲热讽:“哟哟哟,还想读书呢!”见我频繁收信,还总去网吧,像是逮到了把柄一样,扬言要告诉我爸妈,还厉声警告道:“一天不认真做事,净整些没用的。”但是她无论怎么说,还是不说开除我。当她得知有位作家给我打过电话,竟当面露出轻蔑地笑,开始说起了风凉话:“你不会真以为能当作家吧?据我所知,你没读几天书,就上了个初中吧。居然还想当作家?我看是“坐家”,坐凳子的“坐”。”此话一出,我终于切身感受到了什么是“恶语伤人六月寒”。这份寒,简直比冰天雪地更刺骨。 以前她说我这做不好、那做不好也就罢了。毕竟栖居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可这一次不同,她不仅鄙夷我的学历,连梦想都要一并践踏,根本就是赤裸裸的轻视与侮辱。 我不止一次动了离开的念头,唯独这一次几乎丧失理智。我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冲上去质问她:“若是你的女儿沦落至此,你作为母亲,难道不会心疼?你是成年人,怎能如此伤害一个未成年人?”是的,我企图唤醒她的良知,企图让她同情我并因此有愧于我。我想着说完这些,就和她撕破脸一拍两散,但一想到来时欠的车费,回去的路费,满腔的怒火便像被泼了冷水一般。也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对一个字颇为憎恨,那就是“穷”。仿佛它就是这一切的根源,不仅束缚了我的手脚,还让我一再地退让,隐忍,甚至把自尊弃如敝履。 16岁,原以为心怀希望,便能遇见阳光,谁知竟在初涉世事的序章写下满纸荒凉。那些伤害揉皱在青春的扉页里,扎眼醒目,不肯脱落,不堪回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