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这个周末,一别三地兰州天水一如蜻蜓点水,谷雨到了,田间地头热闹起来。农民们弓着腰,在地里春播,远远望去,只看见许多驼背在蠕动。他们向来如此,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无非是在麦子扬花前给田追肥,待到秋来,又弯腰将金黄的麦穗割下。这弯腰的动作,骨质疏松成了他们一生的姿势。</p><p class="ql-block">我站在田埂上看着。他们很少说话,偶尔交谈几句,声音也极低,仿佛怕惊动了什么。田里的地膜映着天光,泛着微微刺眼的亮,农民的影子投在塑料上,被光波扯得支离破碎。他们的手伸进地里,将野草杂物拔除,那手上皱纹里嵌着的泥土,竟像是与生俱来的印记。</p><p class="ql-block">田边的野草长得极快,昨日才铲过,今日又冒出尖来。庄户人见了,便又弯腰去拔。草的生命力实在顽强,根须深深扎入土中,用力一拔,往往只扯断了茎叶,根还留在土里,不几日,又长出新芽来。我想,这草与农民,倒像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战争,农民永远在拔,草永远在长。</p> <p class="ql-block">虫鸣声从四面八方涌来,起初只是零星几声,渐渐地就连成一片。那些小虫躲在草丛里,不知疲倦地叫着,声音尖锐而单调。偶尔有鸟飞过,虫声便戛然而止,待鸟飞去,又立刻响起,仿佛从未中断过。鸟的叫声则清脆得多,它们在田地上空盘旋,忽高忽低,偶尔俯冲下来,又迅速飞起,嘴里便叼了一条小虫。</p><p class="ql-block">天气确实湿润了。空气中的水汽凝结在脸上,形成细小的水珠。衣服也总是潮乎乎的,贴在身上,很不舒服。乡亲们却似乎毫不在意,他们早已习惯了这种湿漉漉的幸福感觉,甚至觉得这才是正常。他们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又被汗水浸得发亮,远远望去,竟像是涂了一层油。</p><p class="ql-block">万事万物复苏在即?我看未必。那些农民的脸上并无喜色,他们的眼神空洞而麻木,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劳作的动作。一个老农直起腰来,捶了捶背,又立刻弯下去。他的动作迟缓而艰难,显然腰已经不行了。但他不能停,田里的活计等着他去做。他的儿子在不远处耕地,动作比他快些,但脸上的表情同样麻木。</p> <p class="ql-block">田埂上走过一个孩子,约莫七八岁光景,背着书包,应该是放学回家。他看见田里的父亲,喊了一声,父亲抬头应了,又低头继续干活。孩子站在田边看了一会,突然跑进田里,随着一股扬尘跑到爷爷面前说起话来,这时我看到老头子少见的微笑。一会功夫小儿就弄得满身是泥,父亲呵斥了几句,孩子便从地里走了出来,蹦蹦跳跳地走了。他的脚步轻快,与田里那些沉重的身影形成鲜明对比,我的双眼不由自主的湿润起来,模糊中那个走出地头的孩子不就是少年的我吗。</p><p class="ql-block">不远处有一片坟地,坟头上也长满了青草。几个坟前插着已经褪色的香,在风中轻轻摇晃,新添的坟堆上草还未趴满,倒是朝坟头下坡人跪的印迹上长出零星的牵牛。活着的人在田里劳作,死去的人在土里安眠,只有青草不分生死,在活人脚下和死人头上同样茂盛地生长。晌午下了撇世尼(晌礼),几个戴着白帽的男人们来到坟前,阿訇嘴里抑扬顿挫念念有词,后人们整齐的跪着。不一会功夫,诵经的阿訇走了,只剩下一位老人时而抹泪,时而发呆,过了许久才慢慢离去。</p><p class="ql-block">天色渐晚,田里农民陆续收工。他们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在田埂上,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有人咳嗽了几声,吐出一口浓痰,落在路边草丛里。他们的谈话声比白天大了些,但内容无非是庄稼的长势、天气的好坏、粮价的涨落。有人提到城里打工的儿子寄钱回来了,脸上才露出一丝笑容,但那笑容很快就消失了,仿佛是一种奢侈的表情。</p><p class="ql-block">回到村里,炊烟依稀但还是升起。女人们在灶前忙碌,孩子们在门前玩耍。几个老人蹒跚着去礼拜,他们的牙齿大多已经脱落,脸上的皱纹深如沟壑,但无论多么辛劳五番不撇是最忠实的虔诚。闲隙间他们谈论着年轻时的往事,声音沙哑而低沉。一只狗趴在路边,懒洋洋地抬头看了一眼过往的我,又低下头去。它的肋骨清晰可见,显然是吃不饱或孤独的苦处所为。</p> <p class="ql-block">夜晚降临,虫鸣声更加响亮。偶尔有蛙声加入,但很快就沉寂下去。房子里的灯光昏黄,透过窗户可以看见里面晃动的人影。有人在大声训斥孩子,有孩子在哭,有老人在咳嗽。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乡村夜晚的乐章。</p><p class="ql-block">我走过一户人家,听见里面传来收音机的声音,正在播放天气预报。明天还是晴天,适合继续田间劳作。男主人说了句什么,女主人应了一声,接着是碗筷碰撞的声音。他们的对话简单至极,却包含着生活的全部内容。</p><p class="ql-block">谷雨时节,万物复苏?或许吧。但复苏的只是草木虫鸟,而非这些劳碌终生的人们。他们的生活如同现在的农村一潭死水,即使春风吹过,也掀不起半点波澜。他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最终也将埋在这里。他们的喜怒哀乐,与这片土地紧紧相连,却从未真正拥有过它。</p><p class="ql-block">夜深了,灯光一盏接一盏熄灭。只剩下月光冷冷地照着田野和村庄。田里的麦苗在黑暗中静静生长,它们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也不知道那些弯腰种植它们的人的命运。它们只是生长,开花,结果,然后被收割,如此循环往复,如同农民们的生活。</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农民们又出现在田里。他们的动作与昨日毫无二致,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滞不前。一个年轻人骑着摩托车经过田边,车上绑着行李。田里的老人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他们知道,这年轻人是要去城里打工的,就像他们的儿子、孙子一样。村里年轻人越来越少了,田里的活计只能由老人来承担。</p> <p class="ql-block">在这春天最后的节气,奔走在忙碌的高速公路上,想写写二十四节气,可总对抒情的虚芜有点悖逆,也就迟迟不敢下笔,直到眼花耳背时才发现关于节气的抒情藏在久违的旷野里。谷雨过后是立夏,然后是芒种、夏至……节气一个接一个地来,庄稼一茬接一茬地长。农民们跟着节气的脚步劳作,他们的生命就这样一点点消耗在土地上。他们很少思考生活的意义,因为思考不能当饭吃。他们只知道,不种地就会饿死,所以必须种地,年复一年,直到种不动为止。</p><p class="ql-block">湿润的空气中飘来一阵粪的气味,刺鼻而真实。这是乡村的味道,是土地的味道,是生活的味道,也是我最熟悉又陌生,最皱眉又喜欢的味道。一个农民直起腰来,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目光茫然地望向远方。他不知道在看什么,或许什么也没看。他的眼神穿过田野,穿过村庄,穿过时间,最终落在心绪之外找不到歇脚的地方。</p><p class="ql-block">谷雨时节的田野,绿草如茵,虫鸣鸟唱。只是那些弯腰劳作的人们,他们的春天何时才会到来?现今的农村只剩下老人与娃娃,一到上学庄子里便死一般的寂静,只在这春忙的时候,才偶尔看到田地里有些许热闹。</p><p class="ql-block">对我来说儿时的谷雨则是一派欣欣向荣,雨点淅淅沥沥地打在田间的青苗上。田埂上的野草疯长,绿得刺眼。蒲公英的小伞兵们整装待发,只消一阵风来,便要远征。蝴蝶在菜花间穿行,翅膀上沾了黄色的粉末,飞起来便有些沉重了。蚂蚁们排着长队,搬运着比它们身体还大的食物残渣,不知疲倦地来来往往。</p><p class="ql-block">男人蹲在自家门前磨镰刀,磨石与铁器相触,发出"嚓嚓"的声响。他的手指粗短,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黑垢,却灵活得很,镰刀在他手中转来转去,不多时便亮得能照见人脸。眯起眼睛看刀刃,满意地点点头,又继续磨起来。</p><p class="ql-block">池塘里的青蛙不知何时醒了,夜里便"呱呱"地叫个不停。孩子们拿了网兜去捉蝌蚪,那些黑黑的小东西拖着长尾巴,在水中一扭一扭地游动,煞是好看。捉了放在玻璃瓶里,不几日尾巴便短了,后腿长出来,再过些时候前腿也冒出来了,尾巴却不见了。孩子们看得稀奇,大人们却只道是寻常。</p> <p class="ql-block">那时田里的活计和现在一样是做不完的。男人们天不亮就下地,女人们除了料理家务,也要到田里帮手。孩子们放学回来,放下书包便去放牛、打草,每个人发自内心的为生活忙活。</p><p class="ql-block">雨后的空气也格外清新,混合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夕阳西下时,西边的天空染上一片橘红,云彩的边缘镶着金边。炊烟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升起,笔直地伸向天空,直到高处才被风吹散。夜晚来临,蛙鸣更响了,间或夹杂着几声犬吠。油灯下,女人们缝补着衣裳,男人们修理着农具。谷雨时节的夜晚尚有些凉意,但已经不需要烧炕了。</p><p class="ql-block">在这样的日子里,生命悄悄地萌发、生长,不声不响地完成它们的轮回。人们亦是如此,年复一年地重复着相同的劳作,仿佛永远都不会改变。而每个人的命运确在岁月的更替里有着不同的结果,正如我的背影渐渐远去。回头一看,我们的村子还是两沟绿树,几垅梯田,然而土地知道,每一株苗都是新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