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清明是清明

阿偶

　　梦见父亲，如他生前一样在厨房给我装吃的。知道我懒，不喜做饭，他重复那句不知说了多少遍的话：“排骨装好了，剩米饭要不要也带上？”我点头说要，伸手去接，忽然就醒了。

再不能睡去。黑暗中闭着眼流泪，然后开始哭泣。恨不得大声。已经很久没有梦到父亲了，想是清明临近，便来梦里相见。

父亲走后的日子里很多事情变了模样，餐桌少了杯盏，门前少了人影，总觉得日子缺了一角不再那么圆满。还有，以前的清明对我来说一直就是个假期，是个节日，是春有信，是花开时。而现在的清明，已是为祭拜挑选水果点心，准备元宝纸钱，是梦中相见，是阴阳两牵挂了。

这种变化在父亲走后的每一个清明，我都真切的感受着。父亲在的时候，快到清明节的前几天他便会带母亲回老家，洒扫庭院整理老屋等着我们这几个闺女回家度假。可现在，从车子驶进村口，拐向我家那条街，直到把车在家门口停好，我的悲伤就会一点一点溢出来，慢慢的在心头汇集成河。

“霜殒芦花泪湿衣，白头无复倚柴扉”，五年前的一日他随着那声唢呐的骤响永远的离开家门口，消失在街角处，小桥上，桃林中……再不会回来。这种绝望就这样在我心底留了疤，每个清明总要轻轻地揭开一次。

　　父亲的墓地是他熟悉的故乡田野里的一片桃林，那里也埋葬着他的父母和兄长。清明时节正是满树桃花开，人都说种花莳草的男人没有儿子命，所以有三个闺女的父亲想必会喜欢这里吧。

穿过桃林中的小土路，我们三姐妹在每一年的清明都各自提着食物，纸钱，酒瓶杯盏，如约而至。将父亲生前喜爱的点心水果摆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倒上一杯酒。然后划一根火柴将堆在一起的纸钱郑重点燃。火苗窜起，将那些一把把撒向火堆的钱币和元宝渐渐吞噬化为灰烬。那片片灰烬随着热气上升，腾空飘散，有的落在我们的头发上，衣服上，有的落在树枝上，杂草间，桃花瓣上。

两个姐姐说话给父亲听，嘱咐他将钱都带走，嘱咐他在另一个世界照顾好自己，嘱咐他保佑还留在世上的人。而我从未开口只言片语。这些话从来都是父亲嘱咐我的，我都还没有学会去嘱咐他任何事情，他就走了。现在能做的只是不想他的保佑，怕他又累一分。

我只是望着火焰升起，灰烬飘落。我只是默默想起哭醒后的不眠之夜里翻到父亲日记里的那一段。

“移动总是算计顾客，让客户多花钱，我改变了主意。因为我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所以少打电话改成8元资费。有事我就用上网的流量，可以发文字发语音，听说还能视频，每天500m，随便用，这样就省钱了”。 这是他换电话资费的记录，当然还有他充足的理由，节约有理是他一生的秉持。

500m，他还随便用，深夜的我不禁微笑了起来，然后又开始流泪。为我那一生至勤至俭的老父亲。

不知道眼前这些纸钱父亲能收到多少，希望在另一个世界的他终将不再那么节俭，希望这些飘飞而去的钱币足够他打无数个电话归来。

　　从墓地离开，仍在桃林中穿行而过。狭窄的乡间小路偶遇同村祭扫的另一家人，其中有大姐的少年伙伴小名唤作艳萍。他们的父亲继我的父亲之后的两个月也埋在了这片田野上。儿时的小伙伴在天各一方的多年之后以这种方式在家乡相遇。未曾寒暄唏嘘一片。

记得第一个清明节给父亲扫墓之后，我们姐妹三人特意回了西塔中学一趟，那是我父亲当年作为校长历尽辛苦筹建的校园，里面有我们一家五口曾经的家。

原来的大门已经不在了，校园进行了扩建。但门前的那两棵大柳树还伫立在原地，饱经风霜般俯视着整个校园，那姿态，有点像我的父亲……

我恍惚看见当年的父亲走在最前面，高大魁梧，淘气的姐妹三人模仿他独有的走路姿势：脚离地不高，步伐快而急促，双手在身后大幅度摆动……父亲，大姐，二姐，我，四个人从高到低一模一样的步伐和姿态，引起在校师生的一片欢笑。

那时的天多蓝，风多暖，人间多美好。

　　我走路的姿势并不像父亲，那只是当年的搞怪。但这些年，我越来越发现自己在很多地方那么像他。性格，爱好，语气，思维，小心翼翼，敏感深情……

你看，我们都歌唱，只是我的歌声全部陷在情感的深渊里缠绵，而我的老父亲能将一首《大海航行靠舵手》唱的多么高亢嘹亮！

你看，我们都爱绘画。我笔下的梅兰竹菊只有父亲说好，可以出本画册。而他在退休后自学烙画，那些葫芦上的花鸟鱼虫在我看来也弥足珍贵。

你看，我们都爱书写记录生活，他记录他的电话资费，记录他的小狗生病，记录他艰难日子里向谁借过多少钱。而我，记录儿子的成长，旅行中的见闻，生活中一些躲不开的伤痛，就像现在，我在记录他的离开。

饭桌上与家人提起我这几天做的梦，婆婆说梦到故去的人总归是一件伤身体的事情，做多了便对身心无益。我一时无言。心里却默默做着反抗。

“暗中时滴思亲泪，只恐思儿泪更多。”

我知道，我对父亲的惦念还不及他念我的一个零头。更何况至亲离去，思念早已如病痛跟随，哪里还能伤我更多。所以，如若果真如此，我也愿意以健康为代价，就让他来，来梦里相见。

可是， 就算梦中相见亦是奢侈，听说只有清明的雨啊，才是连接阴阳两界的河。所以自从父亲离开便对清明的烟雾蒙蒙细雨纷纷充满期待，惟愿我们父女能够在清明渡雨相见。

在我的世界里，从此清明是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