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南龙潭古村春行记

饶勇

三月的季春，我们一行三人驱车自驾游，从武夷山出发，前往福建屏南县龙潭村。车子在盘山公路上起伏，宛如一叶扁舟蜿蜒迭宕在涧流的波涛之上。窗外层峦叠嶂，松林苍翠欲滴，偶有几株艳红的野桃点缀其间，恰似大自然不经意间挥洒的朱砂，在青绿底色上晕染出惊鸿一瞥的绚烂。上午的阳光时而被山脊遮挡，时而又从峡谷中穿出，带给我们对逆光幻影的期待与欢欣，我们就这样一路向着那个藏在群山深坳中的古村落奔去。

“山路原无雨，空翠湿人衣。"王维的诗句蓦然浮上心头。这闽东的春山，虽无终南山的险峻，却自有一番湿润的灵秀。摇下车窗，山风裹挟着松脂与泥土的清香扑面而来，竟真有些"湿衣"的错觉。同行的老刘是本地通，指着远处一片氤氲的山谷说："龙潭村就在那云雾下面，西溪穿村而过，村民们还保持着几百年前的生活方式。"言语间，车子已转过最后一道山梁，眼前豁然开朗——灰瓦白墙的民居错落有致地铺展在山坳间，一条银练似的溪水将村落一分为二，几座石桥横跨其上，宛如几笔淡墨勾勒出的写意线条。

正午时分，我们抵达村口。饥肠辘辘的三人被一家名为"溪畔人家"的小店飘出的香气吸引。老板娘是个四十出头的爽利妇人，见我们驻足张望，便用带着浓重闽东口音的普通话招呼："进来歇脚嘛，有现做的芋子包、米糕，还有早上才捞的西溪白刀鱼！"她的笑容让人想起秋阳下熟透的柿子，温暖而不刺眼。

小店不过五六张方桌，却收拾得极为洁净。墙上的老黄历、灶台边的干辣椒串、角落里堆放的柴火，都透着生活的本真气息。我们要了当地特色的红糟竹笋炒腊肉、清蒸白刀鱼和一碗酸辣汤。老板娘边在灶台前忙碌，边与我们闲聊："这红糟是我婆婆那辈传下来的老糟，竹笋是后山现挖的，白刀鱼离了西溪的水就活不过半日，城里人可吃不到这么新鲜的。"言语间满是自豪。当那盘红亮油润的腊肉上桌时，咸香中带着酒糟的醇厚，确实非都市餐馆可比拟。最惊艳的是看似普通的酸辣汤，用山胡椒和自制米醋调味，一口下去，额头立刻沁出细汗，却让人欲罢不能。老林打趣道："这汤要是给苏东坡喝到，怕又要写出'日啖荔枝三百颗'这样的句子了。"老板娘听了笑得更欢："我们这儿没有荔枝，但有山杨梅泡的酒，几位要不要尝尝？"

饭后，我们从横贯西溪的县道石桥下到堤岸，正式开始探访这座名列中国传统村落保护名录的古村。西溪在此处宽约二十米，水质清澈见底，可见游鱼细石。

溪岸用鹅卵石砌成，每隔一段就有石阶伸入水中，想必是昔日妇女浣衣之处。对岸一株老樟树斜出水面，树干需三人合抱，树冠如巨伞般荫蔽着半条溪面。树下立着块青石碑，走近细看，竟是明代嘉靖年间所立，记载着村民集资修建堤岸的往事。碑文已有些模糊，但"众志成城""永镇水患"等字句仍清晰可辨，让人顿生思古之幽情。

沿溪上行，民居渐密。龙潭村的建筑多为明清遗存，青砖灰瓦，马头墙高耸。最妙的是这些古宅并非集中成片，而是依山势溪形自然散布。有的借山为屏，三面翠微；有的临溪而筑，推窗即见波光。我们遇到一位正在门前晒茶的老伯，他热情邀请我们参观他家祖传的老宅。天井中的排水系统设计精妙，再大的雨水也能迅速排净；阁楼的通风窗棂雕刻着缠枝花纹，既美观又实用。"这房子是我太爷爷手上建的，"老伯抚摸着门框上已经包浆的木纹，"用的是后山的杉木，两百多年了，虫不蛀，蚁不蚀。"言语间流露出的不仅是骄傲，更是一种血脉相连的珍视。

转过一道弯，眼前突然出现一座造型独特的廊桥。与常见的虹桥不同，这座桥上有亭，亭中有座，木构部分漆成朱红色，在青山绿水间格外醒目。桥头石碑显示此为清代嘉庆年间的"回龙桥"，桥亭内壁板上有历代文人题咏。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首署名"云游客"的七律："一溪烟水抱村流，两岸人家尽画楼。莫道山深无好景，此间清绝胜瀛洲。"字迹潇洒飘逸，虽无落款年代，但墨色已深深沁入木板纹理。老刘低声说："传说这是民国时期一位避难至此的翰林所题，真假已不可考，但诗意确实道出了龙潭的妙处。"

夕阳西斜时，我们来到村西头的古戏台。台前广场铺着磨得发亮的青石板，台柱上的鎏金木雕虽有些剥落，仍能看出当年精美。这里便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四平戏"的发源地之一。戏台后墙张贴着褪色的海报，记录着去年重阳节的演出盛况。恰巧遇见村中文化站的老郑，他如数家珍地讲起掌故："四平戏唱腔高亢，不用丝竹，全凭人声，最适合在山谷间回荡。早年没有扩音设备，演员得练就一副'穿云嗓'。"说着还即兴唱了两句，果然声震林木，余音袅袅。他特别带我们看了后台墙壁上密密麻麻的留言，最早的可追溯到民国初年，都是各地戏班来此交流时留下的。"我们村的孩子从小听戏长大，前年还排了出新编的《龙潭记》，到省里拿了大奖哩！"

暮色渐浓，我们登上村后的观景台。俯瞰全貌，西溪如一条玉带，串联起散落的民居；炊烟袅袅升起，与山间暮霭交融；远处传来母亲呼唤孩童回家的声音，在群山间荡出悠长的回声。这一刻突然明白了为何历代文人总将乡村视为精神原乡——在这里，人与自然、过去与现在，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与联系。

归途中，我在想龙潭村的魅力究竟何在？是那未经雕琢的山水？是那延续百年的建筑？还是村民们脸上那种知足常乐的神情？或许都是，又或许都不是。真正打动人的，是这一切组合而成的完整生活图景，是那种"天人合一"的和谐状态。就像村口那块清代石碑上刻的："山水有灵，人杰地灵。"在这个浮躁的时代，龙潭村就像一颗被时光遗忘的明珠，静静地躺在闽东的群山之中，等待着有缘人的发现与珍视。

夜色完全笼罩山野时，我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车行渐远，后视镜中的龙潭村已化作几点灯火，但那股混合着柴火、红糟和山野气息的味道，似乎还萦绕在鼻尖。老林忽然说："知道为什么叫龙潭吗？传说西溪最深处住着护村的龙，每逢干旱，村民就会往潭里投米祈雨。"我们相视一笑，谁都没有追问传说的真假。在这片土地上，神话与现实本就水乳交融，就像那些古宅墙头的苔痕，既是岁月的印记，也是生命的绽放。

龙潭古村春行记

作者：饶勇

三月的季春，我们一行三人驱车自驾游，从武夷山出发，前往福建屏南县龙潭村。车子在盘山公路上起伏，宛如一叶扁舟蜿蜒迭宕在涧流的波涛之上。窗外层峦叠嶂，松林苍翠欲滴，偶有几株艳红的野桃点缀其间，恰似大自然不经意间挥洒的朱砂，在青绿底色上晕染出惊鸿一瞥的绚烂。上午的阳光时而被山脊遮挡，时而又从峡谷中穿出，带给我们对逆光幻影的期待与欢欣，我们就这样一路向着那个藏在群山深坳中的古村落奔去。

“山路原无雨，空翠湿人衣。"王维的诗句蓦然浮上心头。这闽东的春山，虽无终南山的险峻，却自有一番湿润的灵秀。摇下车窗，山风裹挟着松脂与泥土的清香扑面而来，竟真有些"湿衣"的错觉。同行的老刘是本地通，指着远处一片氤氲的山谷说："龙潭村就在那云雾下面，西溪穿村而过，村民们还保持着几百年前的生活方式。"言语间，车子已转过最后一道山梁，眼前豁然开朗——灰瓦白墙的民居错落有致地铺展在山坳间，一条银练似的溪水将村落一分为二，几座石桥横跨其上，宛如几笔淡墨勾勒出的写意线条。

正午时分，我们抵达村口。饥肠辘辘的三人被一家名为"溪畔人家"的小店飘出的香气吸引。老板娘是个四十出头的爽利妇人，见我们驻足张望，便用带着浓重闽东口音的普通话招呼："进来歇脚嘛，有现做的芋子包、米糕，还有早上才捞的西溪白刀鱼！"她的笑容让人想起秋阳下熟透的柿子，温暖而不刺眼。

小店不过五六张方桌，却收拾得极为洁净。墙上的老黄历、灶台边的干辣椒串、角落里堆放的柴火，都透着生活的本真气息。我们要了当地特色的红糟竹笋炒腊肉、清蒸白刀鱼和一碗酸辣汤。老板娘边在灶台前忙碌，边与我们闲聊："这红糟是我婆婆那辈传下来的老糟，竹笋是后山现挖的，白刀鱼离了西溪的水就活不过半日，城里人可吃不到这么新鲜的。"言语间满是自豪。当那盘红亮油润的腊肉上桌时，咸香中带着酒糟的醇厚，确实非都市餐馆可比拟。最惊艳的是看似普通的酸辣汤，用山胡椒和自制米醋调味，一口下去，额头立刻沁出细汗，却让人欲罢不能。老林打趣道："这汤要是给苏东坡喝到，怕又要写出'日啖荔枝三百颗'这样的句子了。"老板娘听了笑得更欢："我们这儿没有荔枝，但有山杨梅泡的酒，几位要不要尝尝？"

饭后，我们从横贯西溪的县道石桥下到堤岸，正式开始探访这座名列中国传统村落保护名录的古村。西溪在此处宽约二十米，水质清澈见底，可见游鱼细石。

溪岸用鹅卵石砌成，每隔一段就有石阶伸入水中，想必是昔日妇女浣衣之处。对岸一株老樟树斜出水面，树干需三人合抱，树冠如巨伞般荫蔽着半条溪面。树下立着块青石碑，走近细看，竟是明代嘉靖年间所立，记载着村民集资修建堤岸的往事。碑文已有些模糊，但"众志成城""永镇水患"等字句仍清晰可辨，让人顿生思古之幽情。

沿溪上行，民居渐密。龙潭村的建筑多为明清遗存，青砖灰瓦，马头墙高耸。最妙的是这些古宅并非集中成片，而是依山势溪形自然散布。有的借山为屏，三面翠微；有的临溪而筑，推窗即见波光。我们遇到一位正在门前晒茶的老伯，他热情邀请我们参观他家祖传的老宅。天井中的排水系统设计精妙，再大的雨水也能迅速排净；阁楼的通风窗棂雕刻着缠枝花纹，既美观又实用。"这房子是我太爷爷手上建的，"老伯抚摸着门框上已经包浆的木纹，"用的是后山的杉木，两百多年了，虫不蛀，蚁不蚀。"言语间流露出的不仅是骄傲，更是一种血脉相连的珍视。

转过一道弯，眼前突然出现一座造型独特的廊桥。与常见的虹桥不同，这座桥上有亭，亭中有座，木构部分漆成朱红色，在青山绿水间格外醒目。桥头石碑显示此为清代嘉庆年间的"回龙桥"，桥亭内壁板上有历代文人题咏。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首署名"云游客"的七律："一溪烟水抱村流，两岸人家尽画楼。莫道山深无好景，此间清绝胜瀛洲。"字迹潇洒飘逸，虽无落款年代，但墨色已深深沁入木板纹理。老刘低声说："传说这是民国时期一位避难至此的翰林所题，真假已不可考，但诗意确实道出了龙潭的妙处。"

夕阳西斜时，我们来到村西头的古戏台。台前广场铺着磨得发亮的青石板，台柱上的鎏金木雕虽有些剥落，仍能看出当年精美。这里便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四平戏"的发源地之一。戏台后墙张贴着褪色的海报，记录着去年重阳节的演出盛况。恰巧遇见村中文化站的老郑，他如数家珍地讲起掌故："四平戏唱腔高亢，不用丝竹，全凭人声，最适合在山谷间回荡。早年没有扩音设备，演员得练就一副'穿云嗓'。"说着还即兴唱了两句，果然声震林木，余音袅袅。他特别带我们看了后台墙壁上密密麻麻的留言，最早的可追溯到民国初年，都是各地戏班来此交流时留下的。"我们村的孩子从小听戏长大，前年还排了出新编的《龙潭记》，到省里拿了大奖哩！"

暮色渐浓，我们登上村后的观景台。俯瞰全貌，西溪如一条玉带，串联起散落的民居；炊烟袅袅升起，与山间暮霭交融；远处传来母亲呼唤孩童回家的声音，在群山间荡出悠长的回声。这一刻突然明白了为何历代文人总将乡村视为精神原乡——在这里，人与自然、过去与现在，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与联系。

归途中，我在想龙潭村的魅力究竟何在？是那未经雕琢的山水？是那延续百年的建筑？还是村民们脸上那种知足常乐的神情？或许都是，又或许都不是。真正打动人的，是这一切组合而成的完整生活图景，是那种"天人合一"的和谐状态。就像村口那块清代石碑上刻的："山水有灵，人杰地灵。"在这个浮躁的时代，龙潭村就像一颗被时光遗忘的明珠，静静地躺在闽东的群山之中，等待着有缘人的发现与珍视。

夜色完全笼罩山野时，我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车行渐远，后视镜中的龙潭村已化作几点灯火，但那股混合着柴火、红糟和山野气息的味道，似乎还萦绕在鼻尖。老林忽然说："知道为什么叫龙潭吗？传说西溪最深处住着护村的龙，每逢干旱，村民就会往潭里投米祈雨。"我们相视一笑，谁都没有追问传说的真假。在这片土地上，神话与现实本就水乳交融，就像那些古宅墙头的苔痕，既是岁月的印记，也是生命的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