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一</b></p><p class="ql-block">我和天一阁的缘分,以十八年为一轮回。</p><p class="ql-block">三十六年前,到普陀游览,曾在宁波歇脚。天一阁的大名是久仰的,但年少轻狂的我,心绪早已飞向孤悬于海外的莲花之地。直到十八年后,才有了和天一阁的第一次亲密的接触。而当我再一次踏上叩访天一阁的青石板路,又是过了十八年。</p><p class="ql-block">十八年,足以让一座城市的面貌几经更迭,但天一阁仍以它四百余年的沉默,凝固着历史的呼吸。文化大家余秋雨在“宝书楼”前曾发出的灵魂叩问,还在回响:“你来了么?你是哪一代的中国书生?”</p><p class="ql-block">我不知道怎么回答。</p><p class="ql-block">不知自己是第几代,甚至不知道算不算是“中国书生”。只知道十八年前,第一次造访“天一阁”时,是以“看起来有点像真正的读书人”的身份来朝圣,却得出“不需要再来了”的结论,绝尘而去,以至于每每回想,依然汗颜。十八年,应该算是一代吧,那就且算作是自我升级后的2.0版,只是再也不敢轻言“看淡了世间浮华和芥末得失”。</p><p class="ql-block">十八年前的首访,是因行程临时意动后的文化朝圣。而今天的造访则是刻意的寻踪之旅了。十八年前的首访,是为浩浩藏书的阵阵书香而来,而今天的造访,只是缘起于其浩浩书林中的一本书,缘起于松溪几代文史人的意难平。</p><p class="ql-block">这本书,呼吸着一方水土的气息,吞吐着一方百姓的悲欢,承延着一方文脉,收藏着祖先魂灵,这就是明嘉靖丁酉版《松溪县志》,松溪现存最早的志书。这本书由明嘉靖十四年(1535年)松溪知县黄金主持纂修,并于三年后修成,刻板付印。而天一阁收藏的原本,为存世孤本!</p><p class="ql-block">1986年,为了保存古代文化遗产,满足修志工作者和文史工作者的需要,松溪县志编辑委员会根据天一阁保存的原版残本,经上海图书馆代为拍摄胶卷复印本进行整理,随后再版,重新面世。</p><p class="ql-block">“全书共十四卷、三张图表,可惜现在仅存九卷一图”,在松溪人为得到弥足珍贵的明版县志欣喜过望时,也为明珠有阙而扼腕痛惜。为了能寻访到些许的蛛丝马迹,我决意再次走进天一阁,去捕捉些许方志密码,以期延伸松溪记忆的根系。</p> <p class="ql-block"><b> 二</b></p><p class="ql-block">两次造访天一阁的日子都很特殊,第一次正是端午,第二次日近重阳。</p><p class="ql-block">在中国传统习俗中,端午和重阳都是正宗的晒书日。清代撰修明史的朱彝,随时可以腆着一肚子的学问,去做日光浴,这样的晒法一转身就可以完成。这是饱学之士的晒法,吾侪安能望其项背。不过恰在这样特殊日子到“天下储藏独此一家”的天一阁浸染书香,无疑让肚子里的书蠹们兴奋不已。</p><p class="ql-block">现在的天一阁,已经是一个江南园林式的建筑群了。</p><p class="ql-block">沿途,亭阁水榭、山石碧水,漏窗层层、回廊处处,空灵剔透、宁静灵秀。江南园林的风致大致如此,换在别处,自然是可以牵绊流连的脚步。但,此行无关风月,吸引我们的只能是那穿越时空的一脉书香。</p><p class="ql-block">第一次到了天一阁,不等同行的大队人马,就和爱书的冯兄一起直奔“宝书楼”。而再次到天一阁,我和同事则直奔“藏书查询处”。不想一经询问,“藏书查询处”也正在宝书楼。</p><p class="ql-block">宝书楼依旧坐北朝南,两层砖木结构的硬山顶重楼,檐角的风铃轻响如旧。楼前的“天一池”静默如初,池水映着《易经》中“天一生水”的防火祈愿,也浇息游人因种种俗念在心中引发的燥火。</p><p class="ql-block">踏入宝书楼二楼,木质楼梯的吱呀声仿佛历史的回响。阁内光线幽微,透过玻璃柜可见一排排明代地方志的刻本,泛黄的纸张上墨迹如新。天一阁以收藏明代地方志著称,其方志体系被誉为“古代中国的地理基因库”。这些泛黄的志书,既是历史的遗骸,更是未来的种子。</p><p class="ql-block">旁边一个研学团的指导老师,在轻声地向学生何讲解:“天一阁现存方志四千余种,明代方志存世者近半藏于此,藏有明代省、府、州、县志436种,其中孤本便有271种。”</p><p class="ql-block">指尖隔空抚过书脊,想起范钦宦游四方时“轻官禄而重典籍”的执念——他或许早已预见,这些方志终将成为后人解读地域文明的密钥。旁边的中小学生们听得很认真,但清澈的眼神时分明透出一丝茫然,毕竟从未经受也不该经受“生命之重”,又怎能体会得了历史之重?</p><p class="ql-block">其实又岂止是孩子们,就是自己也是在十八年的栉风沐雨和感悟顿悟后,才明白了不求闻达,定心静性,才是人生的又一个进阶,如眼前的范钦,心中有威,眼中有光。</p> <p class="ql-block"><b> 三</b></p><p class="ql-block">第一次到宝书楼,是可以听到那浩浩七万余册珍籍善本活灵活现的呼吸的。</p><p class="ql-block">在一排排古色古香的柜厨内,一本本的古籍被一个个仿古的铜锁精致地隔离在视野之内。时间一点一点地变慢下来,呼吸一点一点急促起来,一种令人疯狂得近乎产生巧取豪夺的妄想,倾刻间罩满全身。但冲动被一层薄薄的玻璃急促冷却。可望不可及,是一种不可言状的残忍。原以为这是管理者保护古籍的应有之意,却不曾想这竟是传承了四百余年的铁铁族规。</p><p class="ql-block">族规自然定自于范钦。对天一阁来说,范钦是灵魂人物。</p><p class="ql-block">范钦(1506—1585年),字尧卿,号东明,浙江鄞县人氏。他是嘉靖十一年进士,做过京官,更多是在地方为官。后来,他辞官回家,从此,把毕生乐趣投入藏书,于是有了堪称奇迹的天一阁。这也是中国现存最古老的私家藏书楼。</p><p class="ql-block">在宝书楼的中堂,挂着阁主范钦的坐像,这位明万历年间的兵部右侍郎,长髯高冠,道骨高风。从武而善文,深谙易经和兵法之道的范钦,似乎一开始就预知他建造的是一座注定要历经磨难的藏书楼,所以唯一能让她纯洁如初的办法,就是不许任何人去亲近她,抚摸她。</p><p class="ql-block">“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周全的布局,精心的防范,使“天一阁”屡受劫难又得以劫后余生。天灾可防,人祸难料,于是“代不分书,书不出阁”,“子孙无故开门入阁者,罚不与祭三次”,“异姓不得入阁”……种种的祖训,竟成了一道道不可逾越的铁门槛,成就了天一阁四百年的辉煌,成就了阁主的宏愿,也造就了多少的幽怨和悲剧!</p><p class="ql-block">“一册册价可倾城的古籍,鱼贯而入,成为“三千佳丽”,从此被束之高阁,除了给范姓子孙少许的惊艳一瞥,竟都成了隔世离空的红颜。有了范钦的“铁腕”,天一阁就变成藏书“搁”。四百年来,又有几人能有黄宗羲般的幸运,轻轻地叩响天一阁的楼板。</p><p class="ql-block">“一条条暴殄天物的铁规,令多少饱学之士隔窗扼腕长叹,‘把栏杆拍遍’!司马迁的《报任少卿书》中言:‘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观,虽万被戮,岂有悔哉。’较之司马,范钦“藏之名阁,传之后人”的苦心,虽然可以理解,但多了冷血,少了温情;多了眼光,少了气度,的确让人不够钦佩……”</p><p class="ql-block">这是第一次对“天一阁”的灵魂叩问。而再访故地,对范钦则多了几分钦服,少了几分苛责。这既是因为岁月的褪火,心态的静定,更是多了换位后的理性思考。</p><p class="ql-block">在查询系统的电脑上,明嘉靖丁酉版《松溪县志》的信息,将原本心存饶幸的“万一”,被无情地击得粉碎:“孤本。残本。缺人物志、杂志、文翰(诰勅、记述、题咏)志和松溪县坊郭图、湛庐山图。”</p><p class="ql-block">何以如此?终究还是因为范钦的铁铁族规,防得了君子,防不了大盗;防得了水火,防不了如贼寇般的世道!</p><p class="ql-block">民国著名藏书家冯贞群总结出天一阁的“五劫”, 一为因明清易代的社会动乱而损失,二为因乾隆编纂《四库全书》的“好借不还”,三为道光年间英军占领宁波的掳掠,四为小偷趁太平军入甬之乱而盗取,五为巨盗薛继渭的洗劫。经过这五次大的劫难加上零星散佚,民国后期的藏书已经不及原藏书的五分之一。也不知《松溪县志》是在哪一次的劫难中佚失那五卷二图,只是从此松溪史志因天一阁之殇,有了一道永远的痛!</p><p class="ql-block">不管怎样,苦苦寻踪县志遗珠,当是代代史志人的一种责任。“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p> <p class="ql-block"><b> 四</b></p><p class="ql-block">对于范钦的些许愤懑,其实更多地源自于对一个弱女子的深深同情。</p><p class="ql-block">天一阁厚厚的窗帷,隔绝了觐觎的目光,也曾残忍地隔绝一个弱女子近乎狂热的希冀目光。范钦去世二百年后, 宁波知府有一钱姓内侄女酷爱诗书。这位少女听说天一阁藏书宏富,两百多年书籍不蛀,全靠夹在书页中的芸草。她只想做一枚芸草,夹在书本之间。于是,她天天以丝线绣刺芸草,把自己的名字亦改成了“绣芸”。父母看她如此着迷,就请知府作媒,把女儿嫁入了范家。绣芸小姐以为终可以一偿进入天一阁心愿了,却那知范家家规森严,等闲不得开阁,妇女更绝对禁足。爱书的绣芸最后抑郁而终,临死前请求丈夫把她葬在“天一阁”附近。爱书如此,虽近于痴,其情仍可悯,足令天下爱书者一哭。</p><p class="ql-block">关于这个江南才女的身后,有一个传说:被家人葬在阁侧之后,绣芸的郁郁香魂长绕于高阁角檐,护佐着这个名阁,这些古书。这个传说,是我不喜欢的。当我将这个悲情故事讲给同行的小蔡和小王听时,作为现代的知识女性,她们的情绪理所当然地更为强烈:有了范钦冷绝果毅就够了,何必让这个弱女子“殉道”后,再来“护道”!</p><p class="ql-block">我更希望是这么一个结局:绣芸化身为防蛀的芸草,坦然地安身于古籍线本,让自己的灵魂幸福地游走在字里行间。“未成芸草驱鱼蠹,甘化流萤照旧楼。夜夜松风如诉泣,知君与我本朋俦。”流传四百余年的铁律,竟在一个弱女子如同纸鸢般的生命中訇然倒地。</p><p class="ql-block">“晒书之日,遭遇如铁的‘藏书之规’,令人感到正午的阳光一下子就淡去了灿烂,空气中也多了少许的陈腐霉味。</p><p class="ql-block">走出宝书楼,想让心静下来,便转入一段曲廊。突然身上打了一个寒战,我相信是和绣芸的精魂撞了一个满怀。此刻,眼前出现了这样的一个幻境:蝉在参天楠树上聒嗓,水榭却是那么静谧。我成了一个古装书生,在树下漫翻书卷。一个散发着芸草馨香的女子翩翩而至。对座、无言,静静地、痴痴地进行着心灵的对话……”</p><p class="ql-block">水榭还在,楠木更是生机盎然,可惜上一次近乎唯美和柏拉图式的幻象,却再也找不回来。</p><p class="ql-block">时过境迁,环境在变,人亦在变。</p> <p class="ql-block"><b> 五</b></p><p class="ql-block">变得更好是自然的,至少再也不会重现“天一阁之殇”和“钱绣芸之痛”。</p><p class="ql-block">如今的宝书楼一楼,多了游客的足音,却少了几分“狞厉仪式”的肃穆。楼内展柜中的《四库全书》影印本、明代科举录,与数字化查阅屏并肩而立,历史在科技的介入下变得触手可及。当然,在这里还可以静观古老藏书方式的情景再现。</p><p class="ql-block">知道我曾经来过,这里工作人员悄悄地说,这些樟木书箱是做旧的,荷包内的芸草是今年新晒的,而十八年前装得满满当当的珍籍善本,已经移存到了恒温恒湿的现代化的库房了。我听了哑然失笑,松溪县档案馆的档案都已经实现数字化保存了,更何况这里皆是价可倾城的孤本珍籍。</p><p class="ql-block">在工作人员的建议下,我来到在古籍修复室,目睹师傅用鬃毛刷轻扫书页。当世界奔向比特与像素,天一阁仍以最原始的方式修复方志。这让我想起著名历史学家、思想家、教育家钱穆先生所言:“对其本国已往历史需有温情与敬意。”方志的数字化工程虽已启动,但那些虫蛀的痕迹、批注的朱砂、纸张的肌理,仍需肉身亲临方能感知历史的温度。</p><p class="ql-block">或许真正的文明传承,从不是庙堂与江湖的割裂,而是让典籍与生活彼此照亮。历史与现代就这样在天一阁达成和解,以至共生。</p><p class="ql-block">十八年前,我为“极端艰难的文化奇迹”而戚戚;而今,我更惊叹于它“极端坚韧”的包容——古籍在恒温柜中沉睡,文化却在文创店的帆布袋、咖啡馆的拉花里苏醒。</p><p class="ql-block">范钦曾说:“代不分书,书不出阁。”现如今,方志早已走出高墙:它们化身数据库里的字节、研学课堂里的故事、文创产品中的纹样。这座藏书楼,终究以最柔软的方式,将地方志的根系扎进了更广阔的土地。</p><p class="ql-block">这应该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收获吧。</p><p class="ql-block">往出口处走时,邂逅了范钦的铜像。或许是因为长期沐浴于阳光和青草之香,和宝书楼中堂的画像相比,显得平和与慈祥,犹如邻村饱学的先生。恍惚间,总感到他向我眨了眨眼,似乎在揶揄我十八年前的年少轻狂,也似乎在问:“还来吗?”</p><p class="ql-block">来吗?我想肯定是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