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无心，却救了一命

潘晓阳

我无心救的这条命，既不是第二十九章中说的蝴蝶，也不是第三十章说的斗鱼和乌龟，而是一条鲜活的人命。1981年10月，合川县委江泽宇书记找我谈话，说要调我回县政府机关工作，做什么工作？江书记没说，却交给我一项任务，要我代表县委协助合川县武装部到璧山青山机械厂做一项计划生育工作。 虽然80年代的计划生育已经很严，但之前我并没做过计划生育工作，所以对江书记交的这项任务，有点懵。江书记说，县武装部的马副部长已经有了一个三岁的女儿，他妻子却怀了第二胎，虽然马副部长是回族，但因为夫妻两人都是城镇户口，按当年的生育政策，没有生二孩的政策许可。当年国家不仅对群众实行计划生育要求严格，对机关干部的要求更加严格。自从唐世芬计划外怀了第二胎，合川县武装部就一直在做马副部长的思想工作，马副部长态度一点都不含糊，表示坚决按照国家计划生育政策执行，支持和协助组织将没计划的这个孩子引产下来。马副部长执行计划生育的态度很鲜明，县武装部特地放假让他回家做妻子的工作。马副部长的家在哪里？在璧山县，他妻子名叫唐世芬，是璧山青山机械厂的工人，这个厂是兵器装备集团公司所属的国有大型工业企业。 但现在连找一张当年的照片都很难，原青山机械厂几经发展，现在成为“青山工业有限责任公司”。话又说回马副部长，马副部长每次从璧山回到单位，都是垂头丧气的样子，说他已经很努力了，也想了很多办法，但妻子无论如何也不听他的话，非要生下这个孩子不可。 县武装部和青山机械厂多次出面做唐世芬的思想工作，都没效果，唐世芬态度比马副部长的态度更加坚决，不生这个孩子，不如死了算了！眼看唐世芬怀孕已经是大月份了，再不做引产手术，孩子就真的会生下来。 县级人武部是解放军的现役单位，青山机械厂是国营大厂，部队官兵实行计划生育政策，比地方更加严格，全国人民学解放军的口号不是浪得虚名，而国营大厂执行计划生育政策，也比城镇居民或农村人口以及和其他性质的厂矿相比，要求也严得多。万一唐世芬真的计划外生了孩子，就等于是武装部干部超生，不仅部队计划生育会对社会造成不良影响，机械厂也会对社会造成不良影响。所以，马副部长夫妻俩的单位，都对唐世芬的计划外怀孕高度重视。但再怎么重视，唐世芬一天不做手术，那些重视都等于零。 武装部实在没辙，只好求助合川县委，希望县委派员协助做唐世芬计划外怀孕工作。县委对武装部的求助不能不管，就将我作为县委的“特派员”派了出去。 我当年的职务不是县计生办干部，我只是县妇联副主任兼沙坪公社党委书记而已，但县委派我协助武装部的工作，我也没多想，接受任务，当天就与县武装部的马副部长、曾副部长一行出发了。 随我一起出发的，除了武装部干部而外，还有合川县医院的妇产科主任和一位女医师。行政工作为何要带医护人员？考虑到机械厂妇产科医护力量肯定不足，带县医院的妇产科医护人员，不仅她们可以协助我做唐世芬的思想工作，还可以协助厂医务室就地做引产手术，要的是速战速决。 途经北碚北温泉，下车稍作休息，我和县武装部的几个干部一起在北温泉门前拍了一张照片。当年的我们满脸笑意，一点都看不出即将要去执行艰难的任务。后排右边的人是马副部长，后排中间的女性是作者，当年我28岁。 我第一次到璧山青山机械厂，也是最后一次到这个厂。只见厂区环境非常漂亮，两排高大的行道树矗立在公路两边，不远处是几个小山丘，小山丘上长满各种郁郁葱葱的的小树，厂区里干干净净，厂房整整齐齐。机械厂家属区房子全部坐落在生活区里，房子都不高，最高的也就五六层楼的样子，家属房也像厂房一样，排列整齐。我们在厂招待所住下，马副部长不需要住招待所，他径直回了家。我们放下行礼，也赶到唐世芬家里。 唐世芬的家住在厂区一栋家属楼的二楼，门是关着的，敲了一会儿，马副部长为我们开了门，我们走进屋里，分别找地方坐下。唐世芬和她母亲，还有一个三岁的小女孩以及马副部长都在家里。我们一坐下就开始做唐世芬的思想工作。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话，唐世芬挺着大肚子坐在一把藤椅上，两眼定定的看着某一个地方，她回应的话依然是，老马是回族，国家对少数民族的生育有照顾，我们第一胎是个女孩，就应该生两胎云云。 唐世芬三岁的女儿梳着一双小辫，躲在外婆的怀里，虽然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我们，但她对眼前这样的场面司空见惯。我们前去做工作的人轮番向唐世芬宣传政府的计划生育政策，将“少数民族夫妻，双方都是城镇职工的，一对夫妻只能生育一个孩子....”的相关规定读给她听，意思是，马副部长虽然是回族，但唐世芬与马副部长都是城镇职工，理应按照汉族城镇职工的计划生育政策执行。 唐世芬不是不知道我们读给她听的那些文件，但任凭我们说得嗓子冒烟，她也只是越说越生气，最后只有一句话，“老马是回族，我们应该生两胎”，说完就再也不吭声。眼看天黑了，她黑着脸，也不再做任何回应。我们见水泼不进，针扎不透，只好撤退回到招待所。我们还能怎么办？只能继续做工作。第二天吃过早饭，一行人又到唐世芬家去。 唐世芬的母亲看见我们来了，立马搬张矮凳坐在家门口（图文无关）。唐婆婆堵着家门，死活不让我们进屋，如果我们强行闯进人家里也不是个事，再说，进去了又能咋样？我们进不了屋，也见不到唐世芬，唐世芬躺在里间屋的床上不吭声。马副部长不在家，昨天他就被赶出家门，晚上也和我们一起住在招待所里，今天曾副部长让他仍然待在招待所，说他不在家，估计做唐世芬的工作好做一些。我们只好站在唐世芬家门口大声说话，唐世芬听得见我们说话的声音，但她对我们就是不理不睬，唐婆婆把着家门，对我们的话充耳不闻，也是不理不睬。 无法，再这样站在人家屋外喊话，不仅没效果，也自觉尴尬。我们只好撤退，回到招待所，与厂分管计划生育的副厂长一起商量对策。 厂半停止了唐世芬的工作，告诉她，停止工作期间，工资暂扣！什么时候引产，就什么时候将暂扣的工资全数发还给她，如果她非生下孩子不可，就开除她的厂籍！他们还要求唐世芬不住在家里，要住到厂医务室去。他们是怎么让唐世芬到医务室的？我不知道，第三天继续做唐世芬思想工作的时候，她已经住进医务室了。 只见她身上盖着一床从家里带来的被子，见我们进了屋，就用被子蒙着头睡在床上，我们知道她没睡着，也不管她听不听，围在她床边继续做她的思想工作。就这样，我们轮番做唐世芬的思想工作，但唐世芬宁愿不要工作也要生下这个孩子，同时她还扬言，现在就和丈夫离婚，要杀要砍她一个人顶着，就是不引产！实在没有办法，成都军区赵副政委也赶到了璧山。 晚上，我见赵副政委住的房间虚掩着门，屋里透出明亮的灯光，从虚掩的门缝里，看见马副部长站在军区赵副政委面前，赵副政委正在严厉且大声训斥，马副部长站着笔挺的军姿，不敢吭声。 我们一行人在机械厂已经一个星期了，唐世芬铁了心要把孩子生下来，按照我的说法，是“五雷号令”或“天皇号令”的法器都用了，呼风唤雨，降妖伏魔的法术都使了，附着在唐世芬身上的“妖魔”仍然不见真形。 晚上，所有人都在厂会议室开会，通知了马副部长也参加。让他参会，是要他给个说法，我们一行人到璧山已经一个星期，工作毫无进展，马副部长不是没做妻子的工作，当着我们的面，他和妻子吵得很凶。 唐世芬大骂，你怕掉乌纱帽？我没乌纱帽，我不怕！你怕受处分？我不是官，我没啥可处分的，我不怕！你怕我连累你，我们现在就离婚！我一个穿草鞋的平头老百姓，还怕你们穿皮鞋的人....。不然，马副部长怎么会被妻子赶出门，与我们一起住厂招待所呢？ 不管马副部长和妻子怎么吵闹，唐世芬执意要生下这个孩子的决心一点都没动摇。她躺在厂医务室的床上，每天由她母亲在家里做好饭，牵着小外孙女的手给她送饭送水果，小女孩坐在母亲床边，乖巧的看着母亲和外婆。开会了，会议气氛很激烈，大家都认为我们对唐世芬的态度太软弱，应该来“硬”的，这么多人对付一个快临产的孕妇很难吗？ 几乎所有人都表示，绝不能让唐世芬将孩子生下来，如果生下来，不仅对合川县武装部的影响不好，机械厂在璧山县的影响也不好，更难堪的，是我们一行人在璧山工作那么久，却连一个孕妇都奈不何？回去怎么交代？只有马副部长坐在位子上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听大家说应该对妻子来“硬”的！应该对妻子肚子里的孩子来“硬”的！作为丈夫和父亲的马副部长，当时的心情怎样？只有他一个人能感受，但这种感受却很少有人能与他共情！怎么办？大家都齐刷刷看向我，因为我是县委派来协助武装部做工作的“特派员”，我的决定一锤定音。 我看着满屋的人，再看看低垂着头的马副部长，马副部长突然抬起头来，几乎是用祈求的眼神看我，我眼前突然闪过唐世芬坚毅的表情，闪过三岁小女孩瘦瘦小小的身影，闪过唐婆婆把守家门时决绝的态度，还有，马副部长站在军区赵副政委面前被训斥时狼狈的样子....。我突然想起自己的儿子，心不由得一酸。 1981年10月，我已经有了一个孩子，孩子虽然才三个月，但做了母亲的人，最容易被唐世芬护犊子的行为感动，最容易被马副部长祈求般的眼神打动，如果我同意来“硬”的，唐世芬肚子里的孩子绝对活不过明天，但来“硬”的，对于母亲和孩子来说，实在太过残忍！再说，唐世芬毕竟是军嫂，马副部长毕竟是在职军人，他们毕竟没有引产的自觉性。从唐世芬怀孕到快临产，前前后后好几个月时间，武装部没法解决，军区赵副政委的训斥没法解决，机械厂对唐世芬停工停薪没法解决，难道我一出马就迎刃而解？ 我决定放弃！当时我做这个决定是有心还是无心？我仍然是无心之举，因为我在决定放弃之时，并没有想到可能发生的后果，无论这个后果是好还是坏，反正后果都是马副部长和他妻子唐世芬承担，对我而言，没有半毛钱关系！就连计划生育超生统计，也在璧山县不在合川。会后，我打电话请示县委江书记，汇报了这段时间的工作，并汇报了放弃的意见。江书记同意了我的意见。 第二天我们就灰溜溜离开机械厂回到合川。不久，听说马副部长被撤职，被要求转业回原籍，但他没回原籍，到青山机械厂当了一名普通工人。至于唐世芬，因为她与我不是一个县的人，对她是怎么处分的，我既不关心，也不知晓。 后来的几年，偶尔还会想起这事，但不久，我调离合川，到重庆任职。当年经我处理类似的事实在太多，很快我将自己曾任“特派员”带队到璧山青山机械厂的事忘记了。二十多年后，我任了重庆市某单位负责人。直到2006年的一天，办公室秘书向我请示，说有个小伙子想见我，说他受父亲之托，是专门来看望我的。我有些纳闷，难道又是哪个亲戚朋友，以假托让儿子来看我的名义，让我替他办事？但这样的事不好拒绝，我只好请小伙子进来，问清情况再说。秘书领着小伙子进来了，小伙子一坐下就眉眼含笑看着我。 我打量一下小伙子，见他个子不高，微黑的皮肤，微厚的嘴唇，还有他含笑的样子，我恍惚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小伙子在我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说是受他爸爸的委托来看望我。我仍然很懵，直截了当问他，你爸爸是谁？小伙子说，我爸爸当年在合川县武装部当副部长，姓马。说完，小伙子向我狡黠一笑，再补充一句，我爸爸说，当年你们是好朋友。我突然想起合川县武装部的马副部长，就好奇的问小伙子，你是谁？小伙子笑笑说，我就是你们当年要我妈引产的那个超生的小孩！ 我一听，惊奇得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小伙子，小伙子的眉眼，微黑的皮肤，敦敦厚厚的身板，几乎和当年马副部长年轻时一模一样！我恍然大悟，刚才感觉这小伙子的容貌我在哪似曾见过，原来小伙子的形象就是二十多年前马副部长的模样！我感到非常震惊，立马想起当年我作为县委“特派员”，带领几个人到璧山青山机械厂，协助合川县武装部做唐世芬计划外怀孕的事。 我没见过眼前的小伙子，更没想到，在我的有生之年，还能见着当年差点被我们强制动员引产掉的婴儿！哦！不是婴儿，是已经长大成人的壮小伙儿！ 看着眼前憨笑的小伙子，感觉这样的场景太不真实，我仿佛穿越到了二十多年前唐世芬的家，唐世芬挺着大肚子坐在藤椅上，唐婆婆堵在家门口坚决不许我们进屋，梳着小辫的小女孩胆怯的看着我们，还有马副部长被赵副政委训斥时站军姿的场景，这些记忆都仿佛发生在昨天，至今历历在目。我将思绪拉回到现实，那个原本还在母亲肚子里的胎儿，现在成为一个阳光帅气的小伙子坐在我的面前！ 看见我惊奇的表情，小伙子就憨厚的笑，说转告我爸爸的话，永远不要埋怨已经发生的事，当年就是那样的政策，你们也是迫不得已，所以，他们不怨你们，他们都理解。唉！多好的人呀！如此善解人意！小伙子继续说，父亲有时讲起当年和你打交道的日子就很感慨，现在听说你在市里当主任，就让我一定代表他来看看你，向你问好。我赶紧问他爸妈的情况。 小伙子说，他父亲被撤职后转业到了母亲所在的青山机械厂，母亲虽然也受到处分，但没有特别大的问题，现在两人都退了休，身体不错。听小伙子说他父母还在，而且都退了休，想起当年唐世芬口口声声说要和马副部长离婚的事，我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我想起那个堵在家门口的唐婆婆，问小伙子，你外婆还在吗？小伙子说，我外婆去世十多年了。想想也是哈，当年他外婆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时间过去了二十多年，她不可能还在人世。 我又想起那个梳着小辫的小女孩，问小伙子，你姐姐在哪？小伙子说，我姐已经结了婚，生了个儿子，她的家就在重庆市区。小伙子又自我介绍，说我也结了婚，与父母住在一起，我们都还住着以前的机械厂家属楼。我很欣慰，赶紧点头。 看见小伙子笑吟吟的面庞，我非常感慨，当年为了确保计划生育国策的实施，有许多像马副部长和唐世芬这样的夫妻，他们为了生下自己的儿女付出过高昂的代价，当年我们都是当事人，无论对错，我们都因生活在那个时代而已，历史使然而已。 我暗暗庆幸，当年让唐世芬生下了眼前这个孩子，相当于我的无心之举救了孩子的一条命！差点被引产掉的小伙子与我儿子同年，时过境迁，历史虽然早已翻篇，但时代洪流依然滚滚向前，今天是2025年，距1981年动员唐世芬引产，已经过去38年；距2006年，我见到小伙子时，已经过去了19年。马副部长和唐世芬是否健在？小伙子和他姐姐后来的生活是否平安顺遂？ 小伙子肯定不知道，当年母亲怀着他为什么不允许她生？他肯定很纳闷，现在鼓励生育人们为什么不愿生？他没研究过，原本属于中性名词的“计划生育”，怎么会成为打引号的具有特定含义的文字....。 毕竟社会在发展，文明在不断进步，我与马副部长，唐世芬以及他们的老人孩子共同经历过的那个时代，也成为历史，祈望在以后的历史中，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