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远去的打硪号子

李建新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机械尚属稀缺的东乡毛田一带，每当晨光初露，薄雾笼罩的田野间便会响起此起彼伏的“嗬嗨哟哇”声。这是劳动人民以血肉之躯与自然对话的原始交响，是打硪号子指挥着数百斤重的石硪，在夯土筑坝的工地上谱写的壮丽劳动史诗。

石硪，这件凝聚着先民智慧的夯土工具，其构造堪称力学与美学的完美结合。一块长1.2米、宽0.5米、厚0.4米的青石柱被精心选中，在距顶端0.3米处凿出深达5厘米的围槽，四根油光水滑的槐木杠嵌入其中，再用浸过桐油的麻绳层层捆扎。当八双布满老茧的手掌抚上木杠，这沉睡的石兽便焕发出生命。石硪周身泛着青黑的光泽，棱角处被岁月打磨得温润而圆滑，木杠上深浅不一的握痕，是汗水浸润的勋章。

黎明时分，八个汉子如青铜雕像般分列石硪四周。主硪手与副硪手交错而立，肌肉虬结的臂膀在晨光中泛着古铜色的光泽。随着硪头一声“起——”，石硪应声离地，八人弓步沉腰，动作整齐划一，如同古战场上的盾阵。重达三百斤的石硪被抛向空中，在最高点稍作停顿，旋即裹挟着呼啸的风声重重砸下。地面震颤的余波顺着脚掌直冲脊梁，震得人五脏六腑都在共鸣。

“夯声要像老牛犁地般沉闷，回响要像春雷滚地般浑厚。”这是老硪工们常念叨的口诀。当“咕咚”声变得清脆短促，便是该换人歇息之时。但往往一组未歇，另一组已抢着顶上，六十多个石硪此起彼伏的夯声，将整个工地化作一片沸腾的海洋。

在这片沸腾中，硪头便是执掌节奏的诗人。他们即兴创作的号子，时而高亢如云雀穿霄：“同志们哪——哎嗨哟哇！坝基打得牢啊——水灾也不怕呀！”时而诙谐似山泉叮咚：“谁要不使劲呀——是个小狗子啊！”当夕阳将木杠染成金红，“落”字歌便带着温柔的惆怅流淌：“日头落水又落窝，姐在门前望亲哥……”

最令人称绝的是硪头们即兴对唱的智慧。见挑土姑娘经过，便唱：“柳条腰身竹扁担，压得月牙弯又弯”；遇暴雨突至，便喊：“龙王擂鼓云打闪，正好给咱把汗擦。”这些沾着泥土芬芳的诗句，在“嗬哩伙呀”的和声里翻飞，将机械的夯土动作化作优美的集体舞蹈。

验收时刻，老把式手持铁签往地基一戳，拔签注水的水位计便是最公正的裁判。当清水在签孔中纹丝不动，硪工们布满血泡的手掌便抚过石硪温热的躯体——那上面新添的细密纹路，是大地授予的荣誉勋章。

如今，机械轰鸣取代了劳动号子，GPS定位替代了铁签测夯。但当我们驻足古老堤坝，仍能听见石硪夯入大地的回声，那穿越时空的“咕咚”声里，凝固着整个民族挺直的脊梁与滚烫的心跳。打硪号子虽已远去，但那些在晨曦暮霭中跃动的身影，那些将苦难谱成欢歌的智慧，永远镌刻在华夏大地的集体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