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水都江堰

耕读斋

　　春水初涨时，岷江裹挟着雪山的魂魄奔涌而下。玉垒山麓的涛声里，藏着两千年前李冰父子以青铜铸就的脉搏。那些被驯服的浪花，至今仍在竹笼杩槎间吟诵着天人合一的诗篇——一江水劈开混沌，半城烟雨漫过石堤，将时光揉成青绿，让生命在沃野间永续涨潮。千年都江堰，聆听了无数鼓角争鸣，至今仍安然无恙，皆缘于这千古一堰秉持了“循自然之法、创人文之利”的原则，道法自然，天人合一也。

——题记

　　“堰”在《说文解字》中释义为“挡水低坝”，属于水利设施的一种，其核心功能是通过低矮坝体调节水位，既可蓄水灌溉，又能泄洪排沙‌‌。 普天之下称作某堰者数不胜数，其中颇为著名的还有芍陂、漳水渠、郑国渠等，但都先后废弃了。唯独李冰创建的都江堰经久不衰，至今仍发挥着防洪灌溉和运输等多种功能，仍造福于四川川西平原广大人民。所以中国人都应该大声地说：都江堰是中国的骄傲，因为它是名副其实的不朽的世界水利奇迹，名副其实的万古不废的水利工程神话！这样的水利工程难道不值得一拜吗？

　　拜水都江堰，这里，山川静默诉说着过往，水流潺潺吟唱着历史，每一处细节都散发着诗词般的韵味，引人无限遐想。都江堰，这颗镶嵌在华夏大地上的璀璨明珠，自秦昭王末年（约公元前256年至前251年）由蜀郡太守李冰父子匠心独运，于前人鳖灵开凿的基础上精心雕琢而成，便注定了它不凡的命运。两千多年的风雨洗礼，未能消磨其风华，反而在岁月的长河中愈发显得沉稳而深邃，成为了世界上独一无二、持续运作的无坝引水工程典范。两千多年来，灌溉三十余县市一千多万亩良田，成都平原成为沃野千里的“天府之国”。千百年来，是全世界迄今为止，历史最悠久而且仍在使用、以无坝引水为特征的宏大水利工程，是中华民族劳动人民勤劳、勇敢、智慧的结晶。

　　拜水都江堰，清晨，当晨雾尚未完全散去，岷江在都江堰的怀抱中显得格外宁静而神秘。岷江水从桥下缓缓流过，水面在晨雾的映照下，泛起一层淡淡的蓝色光泽，宛如一条流动的蓝绸带，轻轻拂过古老的桥墩‌。这种柔和而神秘的蓝色光芒，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关于海洋与眼泪的传说，使得都江堰的水域有了“蓝眼泪”的美誉。站在南桥或仰天窝闸桥上，仿佛置身于一片蓝绿色的海洋之中。耳边是岷江水奔腾不息的声音，那是大自然最原始、最纯粹的乐章。风轻轻吹过，携带着水雾扑面而来，带着一丝丝凉意，却也带着无尽的清新与惬意。闭上眼，深深地吸一口气，仿佛能吸进满腔的绿意与生机，让心灵得到前所未有的洗涤与净化‌。

　　拜水都江堰，我们眼前这形如鱼嘴的堤坝，正是都江堰的‘心脏’。竹笼杩槎在江水中沉浮，编织出古人治水的密码。李冰以竹为经，卵石为纬，在岷江湍流中织就一张流动的网。鱼嘴分水处，江水被梳成两股发辫，内江温驯如待哺的婴儿，外江野性似脱缰的烈马。这阴阳相生的水纹里，藏着比《易经》更古老的东方智慧——不是征服，而是疏导；不为对抗，只求共生。李冰父子以‘四六分水、二八排沙’的巧思，让岷江水在春耕时六成流向成都平原，四成归于外江；洪水肆虐时又自动逆转，保一方安宁。

　　拜水都江堰，伏龙观前的石犀仍在丈量水势深浅。青铜牛首浸在江心，两千多个春秋的月光在犄角上凝成盐霜。伏龙观檐角垂落的雨链正与飞沙堰共鸣。 飞沙堰，一条直堰，与内江水流进宝瓶口的弯道相切，此正是它发挥作用的关键所在。每至汛期到来内江水患严重时，那洪水裹着大量泥沙、砾石流经内江，然那洪水经飞沙堰时，便分流高出洪峰峰值的水，并带走大部分泥沙，从而保证了内江不患洪灾和不被淤泥及沙石堆积，使得河道永保畅通。立于那堰上，眺过奔流的江水，便正对崖上的斗犀台。隔江对望，悬崖陡壁，乱石纵横，水流冲刷处寸草不生，可见那江水之急切、奔流之迅速，似有卷万物随江而去之势。江水随山势之利导，直奔宝瓶口而去。当内江水越过离堆扑向宝瓶口，旋流中细沙如金屑腾空，在黛色山壁前画出弧光。这精妙如天工开物的飞沙堰，让重浊之物归于天，轻清者润泽人间。我凝视着水面上打转的落叶，忽然懂得《道德经》中“上善若水”的深意——水利万物而不争，却在此争出了两千年沃野。

　　拜水都江堰，若把奔流的江水比作飞驰的蛟龙，那宝瓶口便是扼住蛟龙的要塞。宝瓶口是在玉垒山伸向岷江长脊上凿开的一个口子，它是人工凿成控制内江进水的咽喉，因它形似瓶口而功能奇持，故名“宝瓶口”。江水奔流至此，遇到狭口，水势便突然咆哮起来，如怒吼的狂人，其声音震耳欲聋。立于离堆之前，观水景之壮观，听水声之澎湃。远望江水从远方不紧不慢缓缓而来，然江水至身前，其声猛然大振，一刹时，如机翼声、马蹄声、刀枪交接声、呐喊声、钟声、鼓声……交织在一起，像千军万马混战了起来。汹涌的水流闯击离堆，水花飞溅，张牙舞爪，甚为惊险。水落之处，细雨蒙蒙，烟雾层层，轻轻地飘落在离堆的石壁之上。此都江之水也，融细腻与粗犷，拥柔情与豪壮，纵观茫茫江河湖海，能与之比者有几？立于离堆之上的伏龙观，望江水穿过宝瓶口，奔流直南桥，长啸而去，不由地记起南桥画廊的一段诗“鱼嘴中分江诸水，飞沙堰里浊浪高。清流直下宝瓶口，离堆千载怨声滔。沃野无垠天府裕，从此天下绝饿殍。”

　　拜水都江堰，二王庙是人们为纪念古蜀李冰父子治水而修建的，它依山傍水，筑于狭长的山间。沿石阶而上，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道迂转幔回，楼檐高啄，各趋一角；雕梁画栋，勾心斗角，整个庙宇显得愈加宏伟、壮丽。 庙宇内藏治水之箴言：“低作堰、深淘滩。”正因为如此，都江堰的水治才成为千年不朽的功绩。人们在此祭拜治水先贤李冰，以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都江堰不仅驯服了江河，更在巴蜀血脉中栽种下生生不息的农耕文明密码。

　　拜水都江堰，若说刺激之行，当属过安澜索桥，安澜桥民间俗称“夫妻桥”。相传，清嘉庆年间有个秀才何先德见岷江河常因水激浪大、船翻人亡，而且过河的百姓也常受船霸敲诈勒索，于是呈禀官府获准修桥。那知桥将竣工之时，因浪大风急，桥索折断，有人坠河淹死，船霸乘机勾结土豪告到官府，让何先德蒙冤，被五花大绑斩首示众。何先德之妻继夫志，不畏强暴，继续修桥，在众人的帮助下，历经千幸万苦终于建桥成功。人们为纪念这对夫妇，故取桥名为“夫妻桥”，而今天取名“安澜桥”，则不得其意。 踏桥而过，桥便随步行的幅度大小和行走的快慢而晃荡，初至桥头，并不觉得恐怕，而至于索桥中间，那桥晃荡得很厉害，似有抛你入江的感觉，倘若此时，俯看桥下的江心漩涡如青铜爵中旋转的酒液，恍见文翁、诸葛亮、苏轼的身影倒映其中。这桥是悬空的时光甬道，每一步都踏在《益州记》泛黄的纸页上，沙洲鹭影掠过处，飘落几片盛唐的诗笺。

　　拜水都江堰，两千多年前李冰凿开的离堆，在时光长河里渐渐沉淀为一座承载文明密码的古园。我站在伏龙观前，看飞沙堰的浪花在阳光下折射出青铜器的幽光，仿佛能听见当年凿山开石的号子声与湍流相搏。这座以巨石为基的园林，每一粒砂石都在讲述华夏文明与自然对话的永恒命题。触摸着被江水打磨得温润的离堆石壁，突然想起杜甫“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的诗句。这座用两千年光阴雕琢的古园，既是先民驯服狂澜的纪念碑，更是自然重塑文明的启示录。当现代机械正在改写江河面貌的今天，离堆古园里每一道水痕都在提醒：真正的治水之道，不在征服，而在读懂大地的心跳。

　　拜水都江堰，暮色是从鱼嘴处漫上来的。玉垒山刚收去最后一缕琥珀色的反光，岷江水便暗了一层，像有人往青琉璃里掺了半盏陈墨。金刚堤的石埂浸在这渐浓的暗色里，凸起的卵石顶着粼粼水光，恍若千年前李冰亲手埋下的石马，依然在江心倔强地昂着头。分水处的浪忽然生动起来。原本浑融的江流至此裂作两道，外江的水纹绷紧成弓弦，内江的漩涡却打着慵懒的旋儿。碎银般的浪沫溅上我鞋尖时，分明触到石埂深处传来震颤——那是两千两百个春秋积攒的脉搏，顺着竹笼杩槎的骨殖，在花岗岩的肌理间汩汩流动。暮色渐浓时，分水尖棱化作一柄直指苍穹的尺八，（“苍穹的尺八”‌指的是一种象征或比喻，用来形容尺八的音色或意境。具体来说，“苍穹”指的是广阔的天空，而“尺八”则是一种古老的竹制吹奏乐器，以其苍凉辽阔的音色著称。将两者结合，可以理解为尺八的音色如同苍穹一般辽阔、深远。）把李冰“深淘滩，低作堰”的六字诀，吹成岷江上永不散去的月光。此时的外江内江如同阴阳二气，在朦胧中重归混沌。我突然理解古人为何要“拜”水——这驯顺又桀骜的水，早不是单纯的自然物，而是凝结着族群意志的液态图腾。

　　拜水都江堰，岷江雪水初融时，青城山新绿已漫过石阶。我站在伏龙观斑驳的廊柱下，望着江边垒成巨塔的杩槎——那些浸透千年水痕的杉木正泛着琥珀色的光，仿佛李冰父子将蜀地的山河密码刻进了木纹里。卯时三刻，鼓声自天际线浮来。赤膊的堰工们肩扛麻绳，古铜色脊背在晨雾中起伏如浪。他们赤脚踩过潮湿的鹅卵石滩，腰间酒葫芦与铁凿相碰，叮当声里飘着醪糟的微醺。最年长的堰首手捧陶罐，将窖藏一冬的江水倾入新渠，清冽水花溅起时，我听见沉睡的河道在泥土深处发出绵长叹息。“拆杩槎——”三声铳响惊飞白鹭。斧刃劈开第一根横木的刹那，江水突然有了形状。它不再是静默的银练，而是无数条苏醒的游龙，鳞片闪着碎玉般的光，争先恐后钻进新开的闸口。堰工们的号子与波涛声缠绕着攀上峭壁，震落崖柏苍翠的露珠。那些被放生的江水奔涌着、欢腾着，挟裹着去年深秋的枯叶与今春的桃李花瓣，在沟渠间织就青绿纵横的蜀锦。暮色里，最后一道闸门訇然中开。都江堰化作巨大的青铜编钟，被春水奏响两千年的长调。远山如黛处，李冰石像的衣袂永远保持着被江风吹拂的弧度。这仪式何尝不是一场水的祭典？两千年前的开明之智，至今仍在滋养着川西坝子上每一株抽穗的稻禾，每一盏盖碗茶里的明月光。

　　拜水都江堰，归去时衣襟已浸透岷山云气。回望玉垒山门如天地阖扉，将奔涌的时光拦成静水深流。这无坝引水的奇迹，恰似中国文化的精微隐喻——不强阻，善疏导，在顺势而为中成就永恒。江水荡漾，带走了秦砖汉瓦，却留下比青铜更不朽的治世哲学：真正的伟大工程，终将成为自然本身。

　　拜水都江堰，不仅是对这伟大工程的敬畏之礼，更是对那份深藏于山水间、世代传承的治水智慧的探寻与颂扬。在这里，每一块石、每一捧土，都承载着先人的智慧与汗水，讲述着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动人故事。都江堰，以其独有的方式，讲述着关于坚持、创新与牺牲的永恒篇章，让后人在赞叹之余，亦能深刻体会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的哲理。

（2025年4月11日于耕读斋）

　 总编：张振举

副总编：曲德家、刘明忱、

总监: 孙冶

主编: 孙飞

编审：聂金萍

执行编辑：孟文英

责任编辑：聂金萍

美术编辑：丹青

摄影：陈红梅、李素宏、聂金萍、何玉敏、郭亚芬

校对：金萍

音乐：云飞

撰文：耕读斋

版式设计: 慎思

后期制作：辽河

地点: 四川省都江堰国家森林公园

时间：2025年4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