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造(上)

龙泉青瓷·抱器轩

<p class="ql-block">烧造</p><p class="ql-block">陈先发</p><p class="ql-block">“当年横下一条心,来做这件事。回想起来,其实是很小就有的心意,只是在很多年后才遇见,彼时只两个念头:一是保全自由心性。我是乡下人,在荒滩沟壑、野荆野棘中放养成人,自在惯了,散淡惯了,这两样丢不得。在高墙深院的机关干过几年,天性告诉我,不该活在那里。二是该当去做真正自主的事儿了,不能再任由权力决定价值。之前做事,依令而行,令行禁止,生存价值被一根隐形的白线划定了,甚至是由别人漫不经心、随意界定的,而我改写不了。这样的生活,没有我想要的那般鲜活,没有一种在人世间的腾挪感、纵深感。那年,我刚刚迷上烧青瓷,一腔躁动的创造欲,完全无处安放··”</p><p class="ql-block">王志伟讲的“当年”,是2003年。“这件事”,是他决意要立窑点火,烧造龙泉窑青瓷。"那种酣畅淋漓,如同少年暑假的午后和小伙伴们飞奔至瓯江边,一头扎入清凉的江水之中,久久不肯上岸"。</p><p class="ql-block">午后,忽地落了阵稀疏冬雨,很快又止住了。乙巳蛇年春节之后,首次遇雨,谁料竟是在这儿。昨日晚间十点多,才从安徽坐了高铁过来。从地图上看,这里算是括苍山的余脉。志伟带着我们,到这片叫原垄湾的低山坳涧,寻他曾住了十六年的烧造大棚。正月末的山间,风仍有点儿割脸。轻薄白雾,正从灌木丛间升起来。山道湿漉漉的,泥砂缝隙中似乎还残存些冰渣冻屑,踩上去,嘎吱作响。这儿的河道有个好名字,叫浮云溪。顺着坡度平缓的山势,攀行不过百来米,就见到一小片灰扑扑的建筑,简朴又黯淡,跟山脚下装点了些的农舍比,丝毫也不起眼。左边,青石打底空心砖砌墙、盖着浅灰石棉瓦的简易棚房,正是当年的烧造场所。右边是一家三口租住的两层小楼,看上去,多年没人住了,台阶和门槛上,青苔厚积。朽坏剥漆的木格窗口,散出失神空洞的眼光来。在我老家皖南山区,溪流出山的平垣处,叫作水口,常有人烟聚集。这些年,人去山空,荒弃的老屋群落乃至整个的空心村,并不少见。站在这儿,恍惚就有点儿熟稔感。在烧造大棚与小楼间的空地,有两棵大树。一株泡桐一株苦楝,高拔雄壮,枝干如铁,在冷色调的天色映衬下,气质沉郁,越看越见神采。我们在树下抽烟、聊天、凝望。唐初,褚遂良曾有诗云:“远山酋萃翠凝烟,烂漫桐花二月天。”此时距炽烈的花期,估计还有二十来天。泡桐花苞裹在暗灰苞衣中,刚被小雨淋过,跟树冠树桠一起呈现凝重的石褐色。树下不远处,堆积着大片砸碎的青瓷残器碎片。这些残片,尽展龙泉窑的釉色之美,或如莹澈玉衣,或如乳浊凝脂,或似剔透冰块冻裂··经过多年的叶埋土掩,有些残片,已被踩入土中了。泡桐花,有白桐、紫桐之分,我问了志伟,此株为白桐。我家老宅边上,曾有株大紫桐,枝桠遒劲,未叶先花,远望如小朵绚烂云霞栖于枝间。泡桐花瓣形似喇叭,色淳壁厚,在冷冽早春,是最见风致之花。想一想此处,空山弃屋,偏僻山道静如襁褓,白桐花落,覆于青瓷残堆之上,该是怎样一副好景象呀。</p><p class="ql-block">烧造棚房,其实是一主一副两大间。棚内狼藉一片,地上架上,胡乱弃放着垫饼垫圈、匣钵、火照等窑具,未用完的瓷土、泥坯、各种造型的残器等等。我们蹲在地下翻捡瓷片,釉色如此丰富的龙泉残片,让人眼花缭乱:粉青、梅子青、蟹壳青、月白、米黄、灰青、茶叶末、乳浊釉、墨青···最出我预料的是,志伟在此烧造,用的竟然是电炉。直到踏入大棚的前一瞬,我一直本能地觉得,在山中立窑,应是在山体上拓土筑脊,搭建像古时龙窑一般的窑炉,伐木为薪,以柴烧造,才见本色。谈起这个,志伟嘿嘿一笑说,我从不拘泥于怎么个烧法。电炉的温控相当精确,龙泉之妙,首在釉色,温控越是细微,对釉色之层次呈现,就越精准,干吗要弃用呢?古人以眼力来辩火温,难免失准,其实是迫不得已哦。</p><p class="ql-block">“泥土,仿佛生有敏感的触须,有密布的神经末梢。夜里,当我独自拉坯,手掌轻抚着旋转的泥胎,直觉告诉我,一场微妙的、只可神交意会的对话正在发生”——在志伟的眼中,龙泉、云和、松阳等浙西南诸县,是匠人心中的天赐窑场,青瓷的一个命定之地。瓯江众多支流之畔,裸露的瓷土矿脉,尤其是珍稀的紫金土资源,在春夏有充足的雨水浸润和高温蒸晒,在秋冬经受霜雪与低温的沁入,小气候氛围的酿成,与古籍中诸多有关“千峰翠色”的记载,让他确信这片土地,注定要与烧造的熊熊炉火重逢。他清楚记得,坐在大棚中,开始拉坯烧造的第一夜:“棚中安静极了,只有山坳中虫鸣与风声传来,依稀还闻到草木的腥气···泥土在我掌中旋转,内心酝酿了无数遍的梅瓶造型,正在快速形成。我像听到在瓷土与我掌心间,有一种含混、神秘的低语。泥土想说些什么?或许,它也只是在感叹我们终于相遇了。那一刻我心里特别安宁,我知道这将是我一辈子要做的事。这么多年,从未犹疑</p><p class="ql-block">过一分一毫。”</p><p class="ql-block">一家三口刚进山时,最担心的,是两桩事。不幸的是,很快都来了。首先叫他们心惊肉跳的,是这一带山间毒蛇多,什么短尾蝮、五步蛇、白头蝰、原茅头、银环蛇呀,尤其是竹叶青蛇,听上去就凉飕飕的,让人头皮发麻。这种蛇神出鬼没,从房梁上、门缝里、窗台上,甚至是灶火烧得正旺时,从旁边干柴堆里,冷不丁就窜出个尖脑袋来。有一回,王志伟发现卧室门缝中,不知怎么就夹住了一条竹叶青幼蛇。当天,孩子放学回来了,穿着一双塑料拖鞋,满屋子遛达,全身都裸露着,幸亏没踩到这条蛇,否则真不堪想象。“不光孩子,其实我这条命,也是白捡回来的··”因为地质原因,在雨季,常有巨石滚落到这片山坳中来。这个恐怖秘密,他搬来半年之后才发觉。志伟领着我们,转到烧造大棚的后侧来。离棚壁三米多远处,一棵合抱粗的古松,牢牢抵住一块深褐色椭圆巨石。巨石直径一米五的样子,怎么估算也得一两吨重吧,以它伴随泥石流从高处奔泄而下的气势,夷平房屋,应当只在顷刻之间。“第二天早上我一见它,就大惊失色!前一个夜里暴雨倾盆,雷电交加,我在大棚中专心烧瓷,哪里听得见它滚落的声音?真该为这棵救命的老松烧几炷香啊。谢谢这冥冥之中的天意。”</p><p class="ql-block">记不清多少个夜晚,他彻夜在大棚中度过。有时并不烧造,他洗净了手,沏一壶茶,只是枯坐着,闭目倾听。一无所思地坐着。回忆,冥想,倾听···棚顶仿佛消失了,漫天倾泄的星光静静泄地,也充塞着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一种无以名状的宁和、自足弥漫全身。纯净无瑕的釉色,正是这冥思之色,也是这颗心的色泽。你忽地觉出一种“词穷”,找不到一个词或一些句子,来描绘它,语言不能呼应此刻妙至巅毫的感受。“久久凝视一件青瓷,有时,你没有获得什么。真正难言的快乐,是它让你忘掉了一些东西。”坐得久了,甚至忘了躯壳的存在,本来互相隔绝的感官之力,忽然就相互贯通了。《黑池坝笔记》中说:“孤月高悬。心耳齐鸣。见与闻,嗅与触,出与入,忽高忽低,忽强忽弱。心脏可以摘下来点灯,五官混成一体。我若开口,便是陷阱。”</p><p class="ql-block">那是一片感觉与思虑的空明地带。斩棱去角,无锋无芒,戾气、躁气、意气都磨去了,只剩一派的宁淡、冲和。笔已离去,而墨痕仍缓慢地、几乎不被觉察地向空白中渗透。空白,正欲呈现它所深藏的一切:你仿似可以听见一种颜色,嗅到一种声音,目睹一种滋味,舌尖似品尝到了沉静釉色凝成时,一种极为轻微的蠕动···小径无人风吹过,空忆当年梅子青。16世纪,当龙泉青瓷首次来到巴黎,莹体玉质之美令法国人惊叹不已,因找不到任何一个词来匹配它,巴黎人便以当时风靡欧洲的名剧《牧羊女》主角雪拉同的青袍来代拟,“雪拉同”一说,沿袭至今。</p><p class="ql-block">两阵小雨的间歇,志伟领着我们,又攀登了一截山道,踏入他对外人几乎秘而不宣的“瓷冢”——紧依着庞大山体,以大块麻石、混凝土筑起的一座巍峨圆顶石堡,忽地从层叠茂密的树藤中现身,赫然在目。隐蔽性还真的挺强,在百米之外,就见不到它的踪迹。石堡外壁苔痕遍积,平添了沧桑感。但若说是古堡,其实欠些火候,细考一下它的历史,也就短短的六七十年光景。</p><p class="ql-block">我们奋力跃过一米多宽的山涧,扒开过膝的荒草野刺,来到石堡门洞之前。门洞不足一人高,许是太久没人进来,志伟折腾了好久,才打开锈痕斑驳的门锁。我们猫着腰,进到堡内。一抬头,瞬间就被堡中雄浑厚朴的气息震撼了。约有二十来米高的阔大穹顶之下,弧形内壁砌得严密笃实,高处开了几扇小窗,林间暗淡光线射入,堡中氛围显得神秘、沉郁。石壁缝隙,缓缓滴着从山体渗来的泉水,每落下一滴,都像在异常沉寂的空气幕布上,割破了一个小口子,一种奇异的洞穿感、沁透感,直入心底。我们站在堡中讲话,隐约又沉闷的回声嗡嗡传来,宛若置身在一个与俗世隔离了数千载的孤独世界中。</p><p class="ql-block">石堡本是一处隐蔽的战备油库,当年应是堆满了储备原油的铁桶。王,志伟进山烧窑没几年,赶上四座石堡被清空了,他迅捷地与有关方面签了约,租下这几处废弃空间,安放他每日烧造出窑的瓷器。</p><p class="ql-block">谁也未曾料到,新瓷出炉入堡,竟是神来一笔!瓷器置入石堡后,以肉眼可辨的速度在衰老。器身的釉裂中,很快就长满了老气横秋的黑线、灰线,犹似经历了千百年光阴磨洗一般,沉积着时间冲刷的独特痕迹。据说,是石堡空气中某种霉菌的杰作。完好的瓷器已经移走,堡中弃置的瓷器残片,累积如丘。我们兴奋地爬上小丘,翻拣着心仪的残片——一种久违的感受,蓦然回到心底。小时家贫,又逢贫乏年代,本无闲书可读,好在家乡小镇有个做炮竹的传统手工业。做上好的炮竹,须以旧书废纸切碎后的纸屑为原料。于是,在城中被视为“毒草”清剿的海量旧书,堆积到了各家鞭炮作坊的仓库或空场上。我爬上书山,乐而忘返,夏夜,常在那儿睡上一觉才回家。今日在“瓷冢”,比往事更深一层的,是此刻的心疼不已,这莹澈似冰、积釉如玉的残片,未破碎之前,该是什么样子?这是个无法也无须追究的憾事,正如我们不能回溯断臂之前的维纳斯。意外的是,我竟然拣到了一个毫发无伤的黄釉龙泉双鱼洗。带回家后,浸泡擦洗,它焕然如新,在石堡中长成的沧桑一味,若非底款刻写的志伟二字,隐然南宋之物也。</p><p class="ql-block">“山是退隐的,也是自足的”···四座石堡,多年陪伴着这个孤独的烧造人。酷热的仲夏夜,他常拎着把小竹椅,带上一小壶自酿的老酒,坐在石堡里面,自斟自饮几杯。微醺后,有时在小竹椅上就睡着了。石壁上慢慢渗出、凝成、落下的水滴,清泠如振弦,“或许,这就是我的《广陵散》”。石堡外,或是春日的杂花生树,或是秋日的枯荣交叠,年复一年。这样的时刻,我想,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幸福的人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