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医院的白墙围困着形形色色的病痛,也围困着形形色色的人生。我日日行走其间,看惯了生老病死,也看惯了人情冷暖。然而有一种病人,却每每使我驻足——那便是不婚人。</p><p class="ql-block">他们来就诊时,往往独自一人,衣着不甚整洁,头发花白而凌乱,眼神里闪烁着犹疑与警惕。问诊时,他们或是支支吾吾,或是絮絮叨叨,总不肯爽快地回答医生的询问。我起初颇不耐烦,后来渐渐明白,这不过是长久独居养成的习性罢了。</p> <p class="ql-block">有一位来做胃镜检查的老人,年近七旬,瘦骨嶙峋,穿着一件蓝色中山装外套,领口已经磨得发亮。问他哪里不适,他先要环顾四周,仿佛在确认无人偷听,然后才压低声音道:"医生,我总觉得胸口闷,夜里睡不安稳。"做胃镜时不愿意配合,也非常的执拗,我为他检查,却查不出什么大毛病,开些调理的药,他便蹒跚着去了。后来从家人口中得知,老人年轻时未能娶妻,如今独居在乡间一破房子里,靠侄子接济度日。</p><p class="ql-block">这样的例子不少。他们大多性格孤僻,对人多疑,连医生也不轻易信任。我有时想,这疑心病怕也是独居太久养成的。没有妻儿作伴,日日只与自己的影子相对,久而久之,连他人的好意也要揣测三分。</p> <p class="ql-block">还有一位则稍有不同。他比做胃镜检查的年轻些,约莫六十出头,穿戴整齐,说话也颇有条理。他告诉我,他年轻时一心扑在干事上,不觉错过了婚娶的年龄。"那时觉得一个人挺好,自由自在,哪知道老了会这般凄凉。"他说这话时,嘴角挂着笑,眼里却无半点笑意。后来查出胃癌晚期,住院期间竟无一人探望。我去查房时,常见他望着窗外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一次出院前他拉着我的手说:"医生,我这一生,竟没留下一儿半女。"言罢泪下,不久后便咽了气。</p><p class="ql-block">这些未婚的老者中,男性的晚景大多凄凉。他们年轻时或因贫穷,或因志向,或因性格乖僻,错过了婚娶的时机。待到暮年,父母早已离世,兄弟姊妹各有家室,朋友也渐渐疏远,世上竟无一个至亲之人。病痛缠身时,无人端茶送水;寂寞难耐时,无人说话解闷;就连死后,也少有人真心哀悼。</p><p class="ql-block">我曾见过一位退休教师,颇有学识,谈吐文雅。他来就诊时总是彬彬有礼,与其他孤僻的未婚老人大不相同。然而有一次深夜急诊,我看见他独自蜷缩在候诊椅上,面色惨白,手里紧攥着病历本和一本《基督山伯爵》。问他为何不让家人陪同,他苦笑道:"家人?我这一辈子,最亲近的家人就是这些书本了。"后来得知,他年轻时曾有过恋人,因种种缘故未能成婚,此后便终身未娶。也因如此我专门买了一本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里面有句话“如果决定复仇,那就先给自己挖好坟墓”。</p> <p class="ql-block">这些人的故事各有不同,结局却惊人地相似。他们像一座座孤岛,被生活的潮水冲刷得日渐荒芜。年轻时尚不觉得,待到年老体衰,方才惊觉自己在这世上是何等孤立无援。医院里的护士们私下议论,说这些老光棍最难伺候,脾气古怪,动不动就发火。我却觉得,他们的暴躁易怒,不过是长年孤独酿成的苦酒,不得不独自啜饮罢了。</p><p class="ql-block">有一位七十有五的老太太,精神矍铄,每周都来医院做理疗。问她养生之道,她哈哈大笑:"我下无子嗣,无忧无虑,自然长寿!"表面看来,似乎很享受独身生活。但有一次,我看见她盯着在楼道等待就诊戏耍的娃娃驻足良久,望着嬉笑的孩童,眼神柔和得不像话。那一刻,这位宣称"无忧无虑"的老者,露出了怎样的一种神情啊,女性最基本的情感无意间流露的如此逼真!</p><p class="ql-block">每遇这样的病人,我总不免多想。婚姻一事,原是个人的选择,旁人无权置喙。但看着这些年迈的独身者,我不禁思索:人这一生,究竟为何而活?功名利禄?学问技艺?抑或是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却能在暮年温暖你双手的情感纽带?</p> <p class="ql-block">医院走廊的灯光依旧惨白,照在这些独身老人的脸上,照出他们深深的皱纹和更深的孤独。他们蹒跚着来,又蹒跚着去,背影消失在医院的门外,回到那没有等待的家中。</p><p class="ql-block">我想,世上最可怕的贫穷,或许不是缺少金钱,而是缺少陪伴。而这些未婚的老者,正是这贫穷的最沉默的承受者。他们的故事,很少被人提起,却在这医院的白墙之间,日复一日地无声上演着。</p><p class="ql-block">回过神来,我给胃镜室护士讲过的男女结合既是本能也是自然法则或许又是一篇散文。在这匆匆流逝的时光里,唯有陪伴,才是最珍贵的礼物、最温暖的诗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