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朋友

丽烨

<p class="ql-block">  我把母亲从老家接到城里已经三年了。每天清晨,我都能从阳台上看见她瘦小的身影在小区绿化带的垃圾桶旁忙碌。</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今年七十岁,与其他老人不同,母亲从不参加广场舞,也不在树荫下打牌。她的“社交活动”就是与几个同样捡废品的老人斗智斗勇,争夺纸箱和塑料瓶的所有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每天清晨,母亲都会准时出现在小区的各个角落。她熟悉每一个垃圾桶的位置,知道哪栋楼的住户会在什么时候扔可回收物。她的“竞争对手”是另外几个捡废品的老人,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默契的竞争关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今天刘姨抢了我三个矿泉水瓶。”吃晚饭时,母亲像汇报工作一样告诉我当天的“战况”。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在讲述什么重大事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妈,您就不能像别的老太太那样,交几个朋友吗?”我实在忍不住问道。母亲正蹲在客厅地板上整理她今天的“战利品”,闻言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这不是有朋友吗?”她指了指手机,“你的同事、卖土鸡蛋的老李、卖海鲜的陈婶、收废品的老吴,我都存着他们电话呢。”</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的心突然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小时候在村里,母亲总是沉默得像一口古井。当村里的妇女们聚在老槐树下,纳着鞋底,笑声像银铃般在村口回荡时,母亲却独自在田间地头来回奔忙。她要去给玉米地除草,要去给菜园浇水,要到厨房熬粽子担去市集出售……那些永远也忙不完的农活,像一根无形的绳索,将她牢牢地拴在了土地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您看陈阿姨,天天跟人有说有笑的,您呢?”十二岁那年,我也这样问过母亲。那时她正在灶台前熬粽子出去卖,汗水顺着她瘦削的脸颊滑落,滴进咕嘟冒泡的大锅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没她们闲啊,”母亲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粽子的清香弥漫在简陋的厨房里,我却尝到了苦涩的味道。我知道,父亲早逝后,母亲一个人要养活我们姐妹有多难。她不是不想交朋友,是根本没那个时间和精力。</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如今在城里,母亲依然保持着她的生活方式。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像侦察兵一样巡视小区的每一个垃圾桶。她把捡来的废品堆在楼道里,惹得邻居们怨声载道。我劝过她无数次,甚至偷偷把她收集的“宝贝”扔掉,但第二天她又会重新开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您知道邻居们都怎么说您吗?”我蹲下来帮母亲捆扎报纸,闻到她身上那股混合着汗味和废品的气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的手停顿了一下,皱纹里夹着几道褐色的污渍。“知道,”她平静地说,“说我这个乡下老太婆脏,说我贪小便宜。”她继续手上的活计,把塑料瓶一个个踩扁,“可这些瓶子一个能卖一毛钱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突然想起大学报到那天。母亲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一个手绢包,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沓钞票。那是她卖了多少个粽子、浇过多少次玉米地才攒下的?我当时只顾着兴奋,甚至没注意到母亲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微微发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妈,对不起。”我抓住母亲粗糙的手,那触感像握着一块老树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愣住了,随即笑了起来,露出缺了两颗门牙的牙床:“傻孩子,说什么呢。你看,今天我又捡到个好宝贝。”她从废品堆里掏出一个缺了角的相框,用袖子擦了擦,“这个擦干净了,可以放你上次带我去海边拍的照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原来母亲记得那次出游,记得我们在夕阳下的合影。她不是不爱社交,只是把全部的爱都给了我们;她不是没有朋友,只是把子女当成了唯一的朋友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天晚上,我翻出母亲的老相册。泛黄的照片里,年轻的母亲站在田间,身后是老家金黄的玉米地。她笑得那么灿烂,眼里有光。那时的她,或许也幻想过和娘家的姐妹们闲话家常的日子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把相册合上,望向窗外。月光下,母亲正在楼下的垃圾桶旁忙碌,她的身影那么瘦小,却又那么坚韧。我突然明白,母亲的朋友从来不在牌桌上,不在广场舞的队伍里,而是在她为儿女操劳的每一道皱纹里,是在她为子女付出的每一天里。</p> <p class="ql-block">  这个周末,我要去买个大大的收纳箱,放在阳台上专门给母亲放废品,不必再占用公共空间;我还要陪她去菜市场,听听她和那些“老朋友”的聊天。毕竟,这就是属于母亲的、独一无二的社交方式。</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