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汀旧事》

家叟

四月的冀北晨光里，菜畦蒸腾着新泥的腥甜。我握着锄头蹲下身，指腹刚触到湿润的土块，女儿就拽着女婿蹦到跟前，发梢还沾着晨露：“爸！五一雪乡民宿订好了，您给讲讲从前的事儿呗？”

锄头磕在青石上的声响，惊飞了篱笆外的麻雀。记忆顺着海浪河的冰裂纹漫溯——雪乡、长汀、大海林，以及更早的“林海雪原”，原是同一片土地的四重胎记。林业局的电锯曾劈开无数个黎明，粮库斑驳的红砖墙至今还悬着半截褪色的标语，在风里晃成旧电影的胶片。

最念双桥村的马道口。铁轨与公路交错处，磨面房的石碾总在吱呀打盹，铁匠铺的火星溅落雪地，烫出星星点点的金斑。老人们围坐在磨盘旁，旱烟袋锅子明明灭灭，絮叨着谁家酸菜缸走了味，哪年暴雪封了进山的路。我常揣着铁钉候在铁轨边，看绿皮火车碾过，铁条瞬间压成薄刃。砂纸打磨时，木屑簌簌落在冻疮未愈的手背上。记得送小芳那把镶铜片的小刀，她别在书包上，晃过了整个春天。

冬夜的北风总在窗棂外呜咽。寒假一放，我们扛着爬犁往山里钻，桦木枝桠在雪地上拖出暗红的血痕。起初还能在近山拾枯木，后来漫山只剩秃桩，像被啃光肉的肋骨。改装的两轮车吱呀碾过冰河，去更远的山里“造孽”——车辙在月光下冻成银链，却碾过了整片森林的叹息。那些被锯断的树桩总让我想起父亲的烟疤，多年后在城中院子里种下的每棵树，都成了向山林偿还的赎罪券。

此刻站起时，后腰传来钝痛。远处铁轨已锈成暗红的蛇，粮库外墙爬满爬山虎。女儿手机里名扬四海的雪乡照泛着蓝光，可我看见的，仍是铁轨上发烫的铁片、雪地里歪歪扭扭的脚印，还有发小们通红的小脸——那些被年轮碾碎的童年，至今仍在记忆里闪着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