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水节记事】

木易

【泼水节记事】

清晨的露珠还挂在凤尾竹的叶尖，寨子里的公鸡刚打第三遍鸣，阿公就敲响了我的竹窗。"玉恩，快起来磨糯米！"我揉着惺忪睡眼推开竹楼的门，看见阿公正在院子里用竹篾编织高升的骨架，青灰色的烟雾从他手边袅袅升起。

寨子西头的溪水边早已挤满了人，姑娘们银饰叮当的声响混着舂米声，像是给黎明谱了支晨曲。我蹲在青石板上淘米时，岩温家的小女儿捧着一把木槿花跑过，粉白的花瓣扑簌簌落进我的竹篓。几个小沙弥抬着新制的贝叶经路过，赭红色袈裟被晨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缀满银铃的绦带。

正午的太阳刚爬上菩提树梢，远处忽然传来象脚鼓浑厚的声音。寨心的空场上，大佛爷手持银钵站在菩提树下，金黄的袈裟在阳光下泛着绸缎般的光泽。当第一滴水从他指尖弹向天空时，人群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我攥着银钵的手微微发抖，清凉的水珠顺着睫毛滑落，恍惚间看见阿妈年轻时穿着孔雀蓝筒裙的模样。

"玉恩姐姐！"岩龙家的小阿弟举着葫芦瓢冲过来，温凉的水流猝不及防灌进后颈。我转身要躲，正撞进帕雅家哥哥的怀里。他黑曜石般的眼睛闪过狡黠的光，手腕轻转便将整盆清水从我头顶倾泻而下。银铃般的笑声在竹楼间此起彼伏，水珠在艳阳下折射出七彩光芒，将青石板上斑驳的树影都染成了流动的虹。

阿公坐在菩提树下的竹椅上，银须上缀满晶莹的水珠。见我跑来讨饶，他笑着从筒帕里掏出个雕花银钵："莫慌，先给老波涛送祝福。"我踮脚将清水轻轻淋在他布满皱纹的额头，突然想起昨夜他讲的故事——七百年前，魔王抢走七位公主，最聪慧的喃粽布用发丝勒断魔王脖颈，却被邪火灼烧。百姓们用清水为她净身，从此清水便成了最圣洁的祝福。

午后，澜沧江面飘来阵阵象脚鼓声。二十艘龙舟排成莲花状，船头镶嵌的孔雀翎在阳光下泛着翡翠色。当帕雅哥哥所在的青舟率先冲过系着彩绸的终点线时，岸边的姑娘们将糯米团抛向空中，裹着芭蕉叶的"毫诺索"在碧波上载浮载沉。

赶摆场上人声鼎沸，阿妈正将新织的傣锦铺在竹席上。金线绣的孔雀在靛蓝底布上振翅欲飞，引来几个外国游客驻足惊叹。我蹲在酸角树下挑拣银匠新打的蝴蝶胸针，忽然听见阿公在贝叶经摊位前与波章长老争执："这经文该用铁笔刻，怎能让年轻人用钢笔抄？"他的银钵在腰间晃荡，溅起的水珠沾湿了贝叶上鎏金的巴利文。

暮色四合时，寨心的篝火腾起三丈高的火焰。青年男女围着火堆跳起"依拉贺"，银腰带与象脚鼓的节奏相互应和。帕雅哥哥在人群里朝我招手，我假装没看见，却被他塞来一包用芭蕉叶裹着的"考糯索"。甜香在齿间化开时，夜空突然绽开朵朵银花——波章长老带着小沙弥点燃了十二丈高的高升，竹筒里的火药在夜空中炸出十二轮明月。

放完孔明灯已是子夜，竹楼里的糯米酒香飘到江面。阿公醉眼朦胧地敲着象脚鼓，唱起传了十三代的古调："水花开了，福气来了......"我靠着阿妈的筒裙数星星，忽然想起去年今日，也是这样潮湿的夜风里，阿公教我往银钵里放九粒糯谷，说清水里沉浮的不仅是谷粒，更是傣家人千年的魂魄。

篝火渐熄时，阿公忽然拉着我往寨尾的菩提树走去。月光在贝叶上流淌成银河，树根处供奉的清水坛泛着幽蓝的光。老人颤抖的手从怀中取出个油纸包，层层展开是片焦黑的贝叶经残片。

"这是你阿婆从火塘里抢出来的。"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指抚过残缺的经文，"那年工作队要烧经书，她把这页《滴水回向经》藏在筒裙里......"夜露滴在残破的巴利文上，字迹像游动的蝌蚪。

黎明前的黑暗中，阿公带着我来到澜沧江边。他苍老的手握住我的手腕，将银钵浸入泛着月光的江水。"泼出去的是祝福，留下来的是传承。"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我们的银钵同时倾斜，两股清流在空中交汇，折射出七种颜色的光晕。

江面上漂来新采的凤凰花，花瓣上的水珠映着朝霞，像无数双含泪的笑眼。对岸传来小沙弥早课的诵经声，混着晨雾在江面流转。阿公忽然哼起昨夜的古调，这次我听清了词——那是七百年前喃粽布留给子孙的嘱托，说每滴清水里都住着个会唱歌的谷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