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药箱的故事

湘江青流

今年清明，整理父亲遗物时翻出一个老式的旧药箱，边缘还留着水渍侵蚀的痕迹。盒底刻着两行小字："潭州十六铺，民国三十三年春"，箱扣的铁锈渗进刻痕，就像他讲过的当年运送的盘尼西林玻璃瓶上凝结的水珠，在记忆里折射出七十多年前的光影。

父亲后来的身份是警察，但在我刚懂事的七十年代初，他总说自己从前是中西药房的学徒。直到看见那张熟悉的像英文式的斜体字写的泛黄自传，我才知道1944年衡阳会战前，他跟着师傅在潭洲镇"仁济药房"当学徒，表面替人抓药送诊，实则是国民政府调查科的地下交通员，那条往返湘水的小木船，船底暗格曾藏过三十七瓶盘尼西林。

民国三十三年的春天特别冷。父亲的师傅兼老板叫刘春光，是父亲家族中的叔辈。留学日本的西医，他戴副铜框眼镜，白大褂下别着一把防身的匕首。父亲说，那年他刚满16岁，虽然年幼，却已经在药房学徒三年出师了。那天师傅把他叫到药房后厢房，指着墙角两箱西药："这些盘尼西林，要送到衡阳张家山阵地。"木箱夹层里垫着晒干的紫苏叶，气味盖过了西药的苦味。他们凌晨出发，父亲扮成送货的伙计，船篷里堆着表面盖着陈皮、茯苓的药材，真正的盘尼西林则用蜡纸裹着，藏在船底装压舱石的布袋里。

木船行至朱亭一处河湾时，遇到日军巡逻艇。父亲蹲在船头装着择菜，手心全是汗，指甲掐断了蒜苗。巡逻兵用刺刀戳开麻袋，一袋子罗汉果滚了出来，他故意打翻装陈皮的竹篓，橘香混着河水味涌上来，"太君，都是药材。"“这些个草草根根能治病，只怕是哄鬼！”随即上船检查的胖翻译官嘟囔了几句。日本士兵嫌弃地踢开竹篓，刺刀尖把船板上药材划了一遍，撒满了狭小的甲板。

到达衡阳城脚已是深夜。炮火在江面投下暗红的影子，父亲背着药箱摸黑上岸，脚底被河床上的碎玻璃划破也顾不上。张家山的守军接应时，他才发现药箱夹层的暗扣已在颠簸中裂开，三十七瓶盘尼西林只剩三十五瓶。另外两瓶在躲避搜查时掉进了湘江。驻守衡阳的方先觉部王连长在江边接应，“雪中送炭！”他紧紧地握住父亲的双手，有力地摇晃。多年后，父亲抚摸着药箱上的水痕说："看到那两瓶药沉下去时，我的心也沉下去了。"

解放后父亲脱下白大褂，换上警服。但家里的五斗橱最下层，摆着师傅留下的牛皮药箱，里面有生锈的听诊器、缺角的《本草纲目》，还有装西药各种小药瓶子。他说西药治标，中药治本，就像警察办案，既要抓现行，也要挖根源。

父亲业余爱好烹饪。七十年代，他上班的殷家祠堂离家有两条街，父亲值完夜班回来，常带着一身洋灰——那是勘察犯罪案件现场时，勘查取证留下的白石灰尘。但转身进厨房，他又成了会点卤水的师傅。卤锅是从仁济药房带出来的铝锅，锅底刻着"陈记"二字。他教我辨认八角时说："真八角八个瓣，假的多尖刺，就像坏人总把坏心思藏在漂亮话里。"“横切牛羊，斜切猪。”卤牛肉要选牛腱子，横切纹路，竖切纤维，"跟分析案情一样，得顺着线索走。"

闲时他给邻居看病，总把大沿帽放在八仙桌上。隔壁赵姨的儿子发烧，他先用体温计测体温，再搭脉看舌象："西医看数据，中医看症候，就像破案要证据和推理结合。"药方写在工作日誌撕下的一页纸的背面，抬头印着"xxx公安局1970年治安日志"，背面恭恭正正毛笔字写有"金银花六钱、阿司匹林三片"。他说西药见效快，中药调根本，当年盘尼西林神药，治伤就是快，但疗伤还要靠黄芪、当归补气血。

药箱里最珍贵的是一本他手抄的《汤头歌》，夹着民国年间的票证。父亲说，当年在船上过夜，就着桐油灯记下的草药：水蓼治外伤，菖蒲防蛇虫，芦苇根煮水退烧。这些方子后来救过不少伤员。有次我翻到夹在中间的信纸，泛黄的纸上写着："今收到潭州仁济药房小刘送来：盘尼西林三十五瓶，附水蓼用法。落款是衡州王连长"。字迹被水浸过，像江面上的波纹。

1980年冬天，父亲带我去人民医院看罗伯伯。罗伯伯那时已是药剂科主任，见了父亲就拍他肩膀："当年你送的盘尼西林，救了我们战地医院外科半条命。"父亲笑笑，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包陈皮："刘老托我带给你的，他在长沙还记着你当年教他认连翘。"两人说起往事，罗伯伯突然压低声音："那年朱亭河段的事，你知道吗？巡逻艇上的翻译官，其实是自己人。"父亲一愣，半天才说："怪不得，我们能轻易地躲过严苛的盘查咯。"

父亲退休后，常常拿出那个泛亮的牛皮革药箱摆在跟前看不够。他说："警徽和药箱，都是救人的物件。"阳光穿过他鬓角稀梳的白发，照在箱盖上的弹孔——那是1950年剿匪时留下的。他说子弹擦着药箱飞过，没伤到里面的止血钳和磺胺粉，"大概老天也知道，这些药比我的命重要。"

那年父亲住院，床头始终放着一个药瓶。护士想收走，他紧紧攥着："里面有当年的驻军的收条，看看它，就想起过湘江那夜。"临终前他交代别丢了那只旧药箱："那年沉了两瓶药，我一辈子记得。现在你们年轻人啊，遇上了一个好的时代，什么都要去珍惜。"

清明的雨滴落在身上，我把父亲的警徽和药箱并排放在墓碑前。药箱里的紫苏叶透着一股清香，警徽在阳光下闪烁，就像七十多年前那个寒夜里，父亲用竹筒敲出的暗号，和着湘水的涛声，在时光里轻轻回响。

上周末，我和老伴陪年迈的岳母去药店买特门的药，屋间有一种特殊的芳香，“你们这里有股中药香味”，“呵呵，店里在帮顾客熬药！”店里的药师回答！她们一席对话，让我记起父亲曾说的："药有药性，人有人性，当年送药是为了救人，现在当警察也是为了救人，道理都是一样的。"他没说过什么大道理，却用一生教会我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

湘水依旧浩荡，那些尘封的故事，早已随着沉江的药瓶、船底的暗格、药箱和警徽的故事，在历史的长河中闪着粼粼的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