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语(谢志军)

想写就写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瘸语</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日,我从殷巷菜市场吃完早点,回到双龙大道,犹豫着坐地铁还是打的前往牛首山。想到才7点多,5号地铁站离这儿也不远,决定还是坐地铁。于是,我瞄着步行导航,向地铁站走去,直到脚下突然一拐,“咯叭”一声脆响,坐了下来。</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出问题的是左脚,直觉告诉我,伤得不轻。牛首山肯定去不成了,虽然这次来南京主要为此。妻子说我有“春游牛首,秋游栖霞”情结,我也说不清,但一直觉得自己在南京上学4年、儿子在江宁上学6年,竟然没去过牛首山,好像辜负了那座山。兰波说:“生活在别处。”对于没去过的地方,我向来有几分憧憬,哪怕到头来大多失望。</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坐在街边,我在Family群里通知儿子,也当知会妻子:改签火车票回家,将原本晚上的改为中午,让儿子看到后迅速联系我。我瘸着腿上了3号地铁,到站后继续瘸着来到儿子学校。和门卫寒暄后,进了校园,来到儿子宿舍。爬上床,换好被套床单,收拾完衣物,儿子拖着箱子送我出门。他见我这般模样,有些不放心,让我到隔壁同仁医院检查一下。我说,不必了,还是回家再说。爷俩在一家便利店前椅子上聊了个把小时,他帮我买了面包和可乐。</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又一次上了3号地铁,直奔南京站,我坐上回家的高铁,一路瘸拐,一路疼痛,一路完善须于当日定稿的报社稿件。从海安站下车,发觉脚似乎疼了些,但也无所谓疼了,因为快到家了。从站台下来往出口走,一贯的大步流星成了蹒跚而行,看着一个个旅客从身旁匆匆而过,我真切体会到了“心有余而力不足”。距离出口一二百米时,身边已无一人,看着眼前一片空旷,不由生出一份孤独与悲壮。</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打的到家,放下行李,独自骑电动车来到附近的人民医院。妻子正在上课,还有两个月就要高考了,她没空一起去南京,也没空陪我去医院。挂完号,在候诊室,我才解开鞋带,看着伤痕累累的左脚,从脚踝到脚面,肿得老高,青黑一片。那瞬间,我想,如果在儿子宿舍时解开鞋带,还有无勇气拖着它走一万多步?是否会如儿子所言去医院检查?医生看了看说,不是简单扭伤,骨头可能出了问题,拍个片子吧。片子一拍,果真如此,外侧跖骨骨折。何谓“跖骨”?孤陋寡闻。但“跖”还是识得的,那个被孔子批评、又回骂孔子的人不就叫“盗跖”吗?“跖骨父母给,非我盗而有。今日令其断,如之无奈何。”两句打诨油然在脑海中,它让我减轻了些疼痛。</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明天住院,后天手术。”医生边开住院单边对我说,“小手术。”医生还安慰我一句。当然,对于屡经风吹浪打的我而言,跖骨折了也好,需要手术也罢,皆坦然而受。唯物主义者不讲唯心,既来之则安之,好好治疗吧!</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从医院回到家,妻子还未下班,我躺在沙发上。看昨日在鸡鸣寺、石头城所拍照片,想昨晚夫子庙人流汹涌、华灯璀璨,不免讪笑:昨日今日,有谁能知?近来读唐诗,虽不得要领,但好作诗人之叹,在等妻子回家的时间,依葫芦画瓢效颦了一首七律,暂且名之《无语》吧!</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0px;">莫名趔趄脚一沉,</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0px;">侥幸以为乃微疴。</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0px;">原本不知跖骨折,</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0px;">摄片方晓非如蜇。</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0px;">掌有五根断外侧,</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0px;">淤青肿胀痛楚彻。</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0px;">足履实地真明哲,</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0px;">昨日今日谁能测。</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妻子回家了,我从沙发坐起,想要走两步,却已动弹不得。</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0px;">二</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第二天凌晨醒来,摸摸受伤的左脚,肿胀消了些,起身上厕所也还不算困难。看看才四点多,再上床,估计也睡不着。我秉承向来的习惯,来到书房,打开电脑,开始晨写。那两天有个“为骑手缴社保”的新闻由头,我留意了,于是花两小时写了篇评论,发给两位媒体老师(次日,市县两级报刊皆选用)。</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晨写完,妻子也起床了,洗漱一番,两人来到医院。办完入院手续,抽血化验,一番检查,开始挂水。骨科床位紧张,我被安排在过道,并不在意。于是,开启了住院生活。</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手术安排在次日早上,第一个。7:30医生让我签完字后,我被推进手术准备室。说是准备室,其实也没准备什么,只是候着,一起候着的还有七八位。躺在左边担架的问我:“就在这里开刀吗?”“不会吧。这么多人。我也没开过刀。”我又问他:“你开什么刀?”“油肠。你呢?”“脚扭了,断了根骨头。”我看了看躺在右边担架的是位老人,“老爹,哪里要开刀?”“前列腺,住不住尿,老要小便。”我看着一个个还不太紧张,虽然都和我一样“新娘子上轿——头一回”。</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护工们在每个担架挂上数字标牌,护士们又一个个核对病人信息,我想这一切都为了避免张冠李戴吧。“是左脚吧?”护士问我。“左脚。没事,动我右脚,我会叫的。”护士笑了笑。</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过了一会儿,一个个被推进手术室。我是六室,和担架上的数字标牌一致,没弄错。第一次进手术室,我没多少紧张,倒有刘姥姥进大观园般的好奇,躺在手术台上左看右看,看各种仪器设备,看医生护士在忙碌地准备。</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将身子往右侧转,身子蜷曲。”一位医生来到我身边。“这是干嘛。我是左脚。”“打麻药,半身麻。”这时,我方觉有些紧张。小时候在村卫生室打针,要不是两三个人摁着,我能把二楼卫生室的楼板跺断,哭喊声大多惊天地、泣鬼神。“不要动啊,有点疼。”医生说话的当儿,一阵刺痛已入骨髓,我闭上眼睛享受着,心中默念“1…2…3…4…”,这是我对付难熬时光的良方。</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渐渐地,下半身有点麻意;渐渐地,双腿失去了知觉。我目送着麻醉师夹着绿包匆匆离去,迎来三位医生聚在我左脚边。一位医生捧起左腿,从小腿往下到脚面不停涂抹,我想应该是消毒吧。遵医嘱,这只脚昨晚洗了三遍,用肥皂,香喷喷。聚光灯下,他涂抹得那么认真,一遍一遍,好像“舌尖”中那位名厨在涂抹即将炙烤的火腿。是的,一样的白大褂。</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手术开始了,虽不疼痛,但能感觉刀片划开了一道口子,似有“嘶嘶”声。主刀的是严主任,一位中年医生,另两位比他年轻些。划开口子,将断了的跖骨往上拽,用两根螺丝钉将断开处接上——这都是术前医生告诉我的。我看到一位年轻医生拿起电钻,调试得“呼呼”响,接着俯下身子,然后听到断断续续的“吱吱”声——那是电钻铆钉的声音。我抬起头,试图看看,立刻被一旁的护士制止,“不要动,不然会头疼”。</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三位医生在我左脚上忙碌着,我却浑然不觉那只脚在发生着什么,虽然心明如镜。世人讲:“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而此时,我却感觉“人如草木一世春”。是的,此时的我,我的左腿,我的左脚;不恰如一棵树,一个树干,一根树枝。医生们在我左脚上划、拽、敲、钻、铆,不正如我的木匠爷爷在一块木料上砍、锯、刨、凿、钉,不正如我的带锯工父亲在清理一根缀满铁钉的待加工木头。如果我无知觉,那木也无知觉;如果我有知觉,那木还有知觉吗?此时的我,不同于庄子所云“心如枯槁之木,身似不系之舟”,而是“身如枯槁之木,心似不系之舟”。</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样想着,严主任站起来了,另一位年轻医生坐了下来,我知道那是要缝合了。缝合完毕,然后包扎。医生护士一一对着手术器材,“1…2…3…4…5…6”,数了六下,准确无误。我的手术结束了,前后将近一小时。</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0px;">三</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从手术室出来,回到病床,医生说要静卧六小时,直到麻药作用全部消失。半身麻后劲也蛮大,我摸着自己的腿,如同摸一个身外之物;使劲儿掐,也毫无知觉;试图让腿弯起来,犹如木头般僵硬。</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让我想起史铁生。不知道,坐在轮椅上的铁生是否也是这般感觉。如果是,真乃悲乎痛哉,难怪他在瘫痪之初那么无助与绝望——大脑清醒无比而身体动弹不得。如果这时,再读《我与地坛》,我想又会有不一样的感受。</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接下来,应该继续挂水,药却迟迟不来。问护士,方知我自费转医保手续办理不畅,因为欠费,系统自动关闭,无法开药。说实话,那瞬间,我有些生气;但经过协调,很快恢复正常,我又挂上了水。真不知是系统薄情,还是人寡意,这个“乌龙”让我颇感疑惑。人肯定是有情的,主治医生也好,护士长也好,不都及时到我身边安慰了吗?但我实不愿这种事再发生在别人身上,我只是小手术,如果碰到大一点的、术后需要立即输血的病人,那就麻烦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晚上几位朋友来看我,闲聊起这件事,又见我睡在过道里,不免责怪:为什么不找个熟人、打声招呼?我嘿嘿一笑。有没有熟人?当然有。且不谈医保的那些昔日同事,在这所医院,我有同学、有学生、有朋友,但我通通没找。虽说人情社会,找也正常,但我想又不是什么大毛病,三四天就出院,何必麻烦别人。她们责怪我迂、犟,我也承认,可能的确有如苏轼般的“不合时宜”,但秉性如此实难改矣。以往家中老人生病,我有时也会找他们,因为不想让老人受折腾;换成我自己,那就不必了,这点苦我还能受。况且,我对办事总要找熟人这套逻辑,内心不太认同;既然自己不认同,却还违背本心去做,这人就做得有点假了。我是个书呆子,单纯看人阅世,虽偶尔碰壁,但更多的还是“手有余香”。</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都说人的骨头硬,住在骨科病区,才知并不尽然。每日耳闻目睹,让我对安全有了新的理解,也对无常有了莫名思考。一位老人,平时皆将洗脚水倒在院子里,那日不知为何,偏要倒到屋后小河,结果盆翻人仰,股骨折断。一位砸墙师傅,前三日未戴安全帽,这日老板让他戴上,结果擂起大锤,墙倒人砸,多处骨折。一位妇女,站在二楼晒衣服,天天做习惯的事,竟能越过阳台摔下来,10根肋骨折断。一位男人,腊月里刚刚左腿骨折,尚未痊愈,三个月不到右膀又骨折了。最痛苦的是那位60岁的装修工人,工头一再提醒系安全带,他自以为是,从两米高的脚手架摔下,在病床上哭叫了一天一夜,“哎呦”之声响遍整层楼……</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些奇奇怪怪的事,确有安全原因,但有些也委实说不清。这也难怪史铁生在最狂妄的年龄忽地残了双腿,而生出“危卧病榻,难有无神论者”的感慨。我并不迷信,但这次左脚骨折,还是让我对曾几何时的过往作了一番思考。往昔一年,我跳上佳木斯操,且渐入佳境,收获了健康,重拾了快乐。如果没记错,这次骨折恰在我跳操整整一年之际。骨折前两日,我曾写小文《我舞心如泉》以为纪念,愉悦之情溢于字里行间,且云“春水荡漾如海河,曼舞翩跹有轻歌。莫道曾经几度坷,心似泉流清且澈。”而今看来,自觉讽刺,这次遭遇倒有点像史铁生在最狂妄的年龄忽地残了。我是不是也“狂妄”了?往昔一年,我也爱上旅游,一有空闲就往外跑,若不是这次骨折,或许五月我将登上泰山之巅,这也是早已计划好的。而今看来,也觉讽刺,好像冥冥中有什么东西把我拽住,警告我:“不要再乱跑啦。”如果这次只是偶然,我大可不以为意;如果这次属于必然,我得好好谢谢它,因为它让我沉思、令我冷静。人生无须匆匆,适当按下“暂停键”,想清楚一些东西,未来的路才会更远更畅。</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三天后,我出院了。如今医保政策真好,让我自费很少,也深感身处太平盛世的幸运。看着用药清单,我和妻子开玩笑:“以后要好好护着这只脚,值钱呢!”嵌在我左脚的两只可吸收螺钉,每只3500元。孰不知它有多重,其价格与如今炙手可热的黄金相比,又如何?</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未完待续)</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