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鄢海燕

　晨曦初露时驶离安康，车身轻颤着汇入包茂高速的银色长河。到蒿坪下高速后，驶入310省道，当“紫阳双安”的绿底路牌撞进视野，方向盘也骤然轻盈起来。

车窗外展开一卷五彩的胶片电影：槐树沁着露水的清香，野花在晨风里颔首，禾木碰撞出细碎的金铃，都在倒退中融成流动的色块。转过一个叫显月寺的最高山梁时，暗合山形的弯道让心跳快了半拍。山风裹挟着鸟鸣涌进车窗，熟悉的山岚漫过睫毛，往事的碎片突然有了温度。

记忆中的老家，是四季分明的农事长卷。

春耕时，老牛拖着铁铧，犁尖剖开湿润的黄褐色泥土，蚯蚓在翻涌的泥浪中扭动。将种子撒入土里，种下一整年希望。水稻田刚刚灌了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明晃晃得如同无数面镜子，倒映着天空的湛蓝和周边的绿树青山。靠土地吃饭的人们卷起裤腿，弯腰插秧，指尖沾满泥浆，秧苗在他们手中排成整齐的绿线，宛如写给大地的诗行。

夏忙最是熬人。玉米秆蹿得比人还高，叶片边缘锋利如刀，钻进地里除草时，胳膊上总被划出细密的红痕。晌午的日头毒辣，父亲脖颈晒得黝黑发亮，汗水顺着脊梁淌进黄土，他却不肯歇息，只说“赶在雨前收完麦子，心里才踏实”，他喘着粗气，镰刀挥出的银弧劈开凝滞的热浪。当梿枷第一次亲吻麦穗，天地骤然裂开一道道声腔，梿枷起落声、木杈扬麦声、远雷碾山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整个夏季的交响乐。

秋收的黄昏最美。稻穗沉甸甸地垂着头，风从山坳转个弯摇来，金浪翻滚，沙沙声如潮水漫过山野。全家老少齐上阵，镰刀割稻的“嚓嚓”声、拌桶打谷的“噼啪”声、庄稼号子声、孩童追逐声，交织成丰收的乐章。玉米棒子堆成小山，夜里剥到手指发麻，却因一锅新磨的玉米糊糊而甘之如饴。

冬藏是大地沉睡的时节。北风裹着细雪，在山野中织出银白的毯子，连老柿树的枯枝也披上了糖霜。屋檐垂下冰棱，如水晶帘幕，晨起时总要用木棍敲碎，叮叮当当的脆响惊飞檐下的麻雀。父亲蹲在檐下修农具，生锈的镰刀在磨石上“嚯嚯”作响，火星溅进雪里，倏忽熄灭，像极了夏夜转瞬即逝的萤火。母亲坐在火炉旁缝补棉袄，针脚细密如冬日的脉络，旧棉花絮被阳光晒得蓬松，裹着樟脑丸的苦香。我和姐姐缩在灶膛前烤红薯，焦黑的皮裂开，甜香混着柴烟钻进鼻腔，烫得指尖通红也舍不得松手。地窖里堆着南瓜、红薯，黑暗中泛着泥土的潮气，像大地无声的呼吸。

童年的夜晚，是火光晕染的暖黄色。

夜色漫来，煤油灯火苗如豆，灯芯“哔剥”爆出细小的火花，将人影拉长投在土墙上，晃动着，重叠着。我趴在裂了缝的方桌上写字，母亲借着那点光纳鞋底，针尖在发间抿一抿，穿过千层布时发出“嗤啦”的闷响。父亲缩在角落搓草绳，粗糙的手掌磨得草茎沙沙作响。偶尔飞蛾扑向灯芯，投下一团慌乱的影。油烟熏黑了鼻尖、熏黑了窗纸，却熏不淡窗外的星斗。

上学路是刻进骨子里的记忆。天未亮，火把已点燃。干裂的竹片，点燃后“噼啪”炸响，火星溅在手背上，烫出细小的红点。山路陡峭，火把的光仅够照亮脚下三尺。粗棉的布鞋踩在碎石上，一步一滑，脚趾隔着布袜仍能感受到石棱的尖锐。远处传来野狗的吠叫，林间的黑影晃动着，我们唱山歌壮胆，颤巍巍的调子惊起林间的鸟雀，扑棱棱的振翅声与我们的笑声一同跌进寂静的星光里。

山坡是童年的游乐园，也是劳作的初课堂。

清晨，我挥着被岁月盘出包浆的竹鞭赶牛羊上山。牛羊倔强，总偷啃地边的玉米苗，我急得跺脚，它却慢悠悠嚼着叶子，嘴角挂着挑衅的草渣。最喜躺在背风的草坡上，看云朵从山尖流过，听牛羊的脖铃“叮当”轻响，草尖挠得脚心发痒。若是捡到一窝野鸡蛋，便用衣襟兜着跑回家，能够开心好一阵子。

农忙假里，孩子们也是劳力。挎着竹篮捡麦穗，指尖被麦芒刺得发红；蹲在稻田里拔稗草，蚂蟥悄无声息地爬上小腿，吓得哇哇大叫；秋雨骤来时，全家冲到场院抢收晾晒的玉米，雨点砸在脸上生疼，却因抢回半筐粮食而笑得开怀。夜里，母亲用艾草煮水给我们泡脚，水盆里浮着零星的血丝，她叹着气说：“庄稼人的命，是土里长出来的。”我却盯着她开裂的脚跟——那沟壑比稻田的裂痕还深。

引擎的嗡鸣惊醒了思绪，惊飞了山雀。曾经的羊肠小道被拓宽成水泥公路，像一条灰色绸带，将群山割裂开。电线杆笔直如尺，光伏板在夕阳下泛着冷冽的银光。老屋的煤油灯蒙了尘，蜷缩在墙角，电灯的白光刺破窗棂，却照不亮母亲纳鞋底时佝偻的身影。

暮色漫过山脊时，我踏上放羊的小径。山林吞没了昔日的玉米地，野蔷薇攀附林木疯长，荆棘勾住裤脚，像旧时光在挽留。林荫深处传来窸窣响动——是野鹿跃过枯枝，山雀啄食浆果，而再没有老牛嚼着草渣与我四目相对。风掠过树梢，松涛声淹没了记忆中的羊铃叮当。

站在老屋院中，指尖抚过土墙，斑驳处露出木荆与泥土绞缠的筋骨，那是父亲一担担挑土夯实的岁月。恍惚间，梿枷击打麦穗的节奏从墙缝渗出，火把的噼啪在梁上回响，羊群的咩叫被山风揉碎，散作满院星光。

山水环绕中，故乡已非旧时模样，但黄土里的麦香、煤油灯的暖、山径上的歌，永远在记忆深处亮着，像一盏不灭的灯，照亮每一个想要回望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