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确幸）对话春天

丽烨

　　春天又来了。这消息先是街角的柳树告诉我的，那枝条上不知何时已缀满嫩芽，青得发亮，在风中摇曳着，仿佛在向过路人招手示意。我停下脚步，看那嫩芽在阳光下闪烁，竟觉得它们是有话要说的。

我的窗前有一株老梅，去年冬天开花时，我曾日日对着它写些无聊的文字。如今花已谢尽，枝头抽出新叶，嫩绿中泛着红晕，像是羞怯的少女。我每每伏案至黄昏，抬头便见它在暮色中轻轻摇曳，时而有一两只麻雀停驻，啄食什么看不见的小虫，又忽地飞走。梅树不语，但我总觉得它是在与我交谈，用一种无声的语言。

园子里的泥土也松动了。前几日还是铁板一块的冻土，今朝竟被不知名的小虫钻出许多细孔来。我蹲下身去，用手指拨弄那湿润的土粒，便有一股腥气窜入鼻孔，不臭，倒带着几分生气。泥土里混杂着去岁枯草的残骸，黄黑相间，新与旧就这样毫无芥蒂地躺在一处。我想，这便是春天的本事了，能让死生同穴而不相害。

邻居家的孩童最是耐不住性子，早早褪去厚重的冬衣，单衫薄裤就在巷弄里窜动起来。小脸儿涨得通红，活像抹了胭脂，细密的汗珠子从额头渗出，在阳光下亮晶晶地闪着。他们嬉笑打闹，尖脆的笑声直往上蹿，仿佛要戳破那薄薄的云絮。有个顶小的娃儿，约莫才三四岁，跑着跑着便绊了一跤，膝盖“咚”地磕在青石板上。原以为要哭闹，却见他骨碌爬起来，小手胡乱拍了拍裤管上的灰土，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又撒开腿往前奔去，活似个不知疼的小兽。春天的精气神儿，总是最先在这些小东西身上显露出来，慷慨得近乎奢侈。

河边的芦苇冒出了尖。去年枯黄的残秆还立在那里，新绿已从根部窜出，大有取而代之之势。我沿河漫步，见水中游鱼三五成群，时而静止，时而疾驰，银白的肚皮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水很清，能看见它们翕动的鳃和摆动的尾鳍。一条稍大的鱼忽然跃出水面，又“扑通”一声落回去，溅起的水花惊散了小鱼群。这大约也是春天的一种语言罢，只是我辈愚钝，不解其意。

市集上多了卖花的人。一个老妪蹲在路边，面前摆着几束野花，有些我连名字都叫不上来。花瓣上还带着露水，想是天未亮时就上山采来的。我买了一束淡黄色的，老妪用粗糙的手递给我，笑时露出残缺的牙齿。“刚开的，”她说，“能养好些日子。”我带回家，将花插在书桌的瓶里，顿时满室生香。这香气与街上汽车尾气的味道混在一处，竟也不显得突兀。春天原是有这般包容力的。

夜雨来得突然。傍晚还晴朗的天，入夜后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我躺在床上听雨打窗棂，时而紧密，时而稀疏，如一曲悠扬琴音。院中的积水映着路灯的光，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我想起白天时看见的蚂蚁，它们排着队搬运食物，此刻想必都躲进了地下的巢穴。雨水渗入泥土，会淹没它们的家吗？转念一想，蚂蚁存活了一亿多年，什么风雨没见过，何须我这般杞人忧天。“春雨贵如油”——老话是这样说的。

清晨，雨停了。我推开窗，见一只蜗牛爬在窗台上，触角慢慢探出，又缩回去。它的壳呈螺旋状，褐色与黄色相间，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精致。我屏息观察它爬行的轨迹，身后留下一条银亮的黏液痕迹。这小小的生灵，背负着自己的房子，缓慢而坚定地前行，不知要往何处去。我想用手指轻轻碰它，又怕惊扰了它的旅程，终是作罢。

公园里的长椅上坐着老人。他们大多沉默，只是晒太阳，偶尔交谈几句。一个戴毡帽的老者手持收音机，里面传出咿咿呀呀的戏曲声。旁边打盹的老太太被惊醒了，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他连忙调低音量，讪讪地笑了。几个老人中间，忽然有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跑过，像一团火焰掠过枯草，老人们浑浊的眼睛里便有了光彩。

　　春天就是这样，悄然而至，不声不响地做它该做的事——让草木发芽，叫虫豸苏醒，使人心松动。人们总在追逐远方的风景，却常常忽略了近在眼前的美好。而春天最慷慨之处，就在于它将这些小确幸毫不吝啬地撒向每一个愿意低头捡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