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 妈

吴弘

　孩子刚满月，为了不影响在单位的岗位，太太决定提前结束产假去上班。

上班前，太太去中介找了一个保姆，也刚生了孩子，不幸的是孩子一出生就夭折了。

也就是说，她不仅能做保姆，还能做奶妈。

太太很兴奋在电话里告诉了我这一切。

太太没奶水，有了奶妈，对孩子健康也有好处，我自然也很开心。

回到家，看到新来的奶妈，我差点没把下巴吓掉，她竟然是欣予。

欣予曾是我的恋人，为了和我结婚，她差点自杀。

为了躲避欣予，我甚至换了单位和住处。

千躲万躲，这下好，太太竟然将她请到家里来了。

欣予见到我，表情十分怪异，微笑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

她手上，正抱着我的孩子。

很快，她的脸上又挂上一丝笑容，点点头和我打招呼，像是对着陌生人。

太太什么都没察觉。

欣予还恨我吗？她怎么会沦落到做保姆的地步，她的孩子怎么会夭折的？

她会报复我吗？她会让太太知道我们的过去吗？她会对我的孩子下毒手吗？

不行，无论怎么说，留下欣予就是留下一颗定时炸弹，天知道她会在什么时候爆炸。

我要想办法赶她走。

　我提前回到家，太太还没下班。

孩子在欣予怀里睡着了，欣予抱着孩子的感觉，就像一个慈母。

“孩子好可爱，我感觉就像我自己的孩子。”欣予脸上挂着鬼魅的笑。

我不寒而栗，“这份工作不适合你。”

“哟，想砸我饭碗呀。”她依然笑眯眯轻声说，生怕将孩子吵醒。

“因为我们曾……”我迟疑着，吐出几个字。

“还提过去干嘛，现在我只是你家保姆，孩子的奶妈。”她说得轻描淡写。

她越表情轻松，我越心情沉重。难道，她完全忘记了过去我对她的伤害？

“你现在一定过得不错，瞧我，孩子一出生就没了，他爹也离我而去，我得养活我自己呀。你知道的，我什么技能都没有，只能做做家务，别赶我走。”

她越是可怜兮兮，我心里越担惊受怕。总感觉她话里有话，她似乎在埋怨，若不是我，她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我眼睁睁看着她怀里的孩子，只想找机会将孩子抱过来，再也不让她碰一下。

“呀，你什么时候也变那么粗心，你没发觉你穿了鸳鸯袜吗？”她对着我的袜子说。

我低头一看，才发觉今天早上穿错了袜子，竟然一只黑一只蓝。

都是被欣予的出现搞乱了心智，连袜子都会穿错。

她放下孩子，向我走来，似乎想让我脱下袜子。

我赶紧迎上前，从床上抱起了孩子。

孩子的小脸蛋红扑扑的，小屁股蛋干干的，没发觉有什么异常。

“快脱下袜子吧，我帮你洗。”说着， 她蹲下身子，想脱我的袜子。

我赶紧将双脚藏在凳子下。

她拽我的裤子，将我的双脚拖出，三下两下就脱了我的鸳鸯袜。

她还是像过去一样大大咧咧，动作粗鲁，没有一丁点女人味。

她的手腕上，有好几道伤疤，那是在我回绝她结婚想法后自杀未遂留下的。

她的动作还是像过去一样麻利，袜子很快就晾晒在阳台上了。

“猜猜晚上我做什么给你吃？”她的脸上竟然挂着和过去一样天真的笑容。

虽然那张脸已经不再年轻。

我害怕她的笑容。

“傻，我就知道你猜不出来。青椒塞肉，腌笃鲜，都是你爱吃的。”

　太太说她喜欢这个奶妈，不但奶孩子，家务活也利索，菜也做的好吃。

太太怕奶妈的奶水不够，还买了许多营养品给欣予。

孩子睡着后，太太会拉着欣予的手，一起坐在沙发上唠家常。

看太太对欣予的亲热劲，现在让她辞退奶妈，也实在没理由。

欣予真的离婚了？她的孩子是如何夭折的？

我决定亲自去了解一下，为了找到辞退她的理由。

几经周折，了解的情况让我大吃一惊。

欣予没结过婚，也没生过孩子，她在外地生活了一年多。

没有结婚，哪来的孩子？

没有孩子，哪来的奶水？

她在外地生活了一年多，难道是……

我似乎找到了辞退她的理由，为了孩子，这样的理由，太太一定会答应的。

　欣予正在奶孩子。

孩子闭着眼睛，小嘴还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

欣予也闭着眼睛，神情陶醉。

她敞着怀，那对鼓鼓囊囊的乳房裸露在在外。大大的乳晕呈黑褐色，不再是当初的粉色。

我心头微微一热，又想起当初那些缠绵而又闹心的日子。

那时，那对圆球是粉色的椎体。

毕竟我和欣予共同生活了两年，我熟悉她的一切。

我现在这样做，是不是太不近人情？

可是一想到她的歇斯底里，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为孩子和自己担心。

倔强的欣予会放过我，会饶恕我？

　欣予睁开眼睛，见我正目不转睛看着她，赶紧合上衣服。

欣予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羞涩。

那神情，宛如我第一次将她搂在怀里。

装着关切神情，我问起她的婚姻。

欣予的神情，一下子黯淡下来。

“你离开我之后，我独自过了一段伤心欲绝的日子。后来我离开了上海，去了杭州，我要离开这个让我伤心欲绝的地方。”

欣予告诉我，在杭州，她也是给别人做保姆。那是一个有钱的人家，男主人快五十岁了，一直没有孩子。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欣予和她的男主人同房了，并且有了孩子。

女主人知道这事，并没有怪罪欣予，夫妻俩将欣予当贡品一样供养起来。 他们劝欣予能生下孩子，并且许诺到时候会给欣予一大笔钱。

欣予不再是保姆了，天天吃好的穿好的。

终于，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老夫妻俩乐歪了嘴，想尽办法为孩子报上了户口。

也许是为了不让欣予对孩子产生感情，夫妻俩给了欣予五万块钱后，就将她辞退了。

“我将自己的孩子卖了五万块钱。”欣予说着，眼里闪着泪花。

就这样，欣予回到了上海，可是在路上，她的钱包被偷了。

我相信欣予没在说谎，说起她的孩子时，她显得异常悲痛。

说完了她的故事，她看着怀里我的孩子，喃喃道：“这要是我的孩子，该有多好。”

我又开始紧张起来。

“知道吗，我恨过你，你太绝情。可现在，我已经没有恨了，你生活得很好，我无法和你太太比，只有她才能给你幸福。”

从前那个娇蛮不讲理的欣予消失了，展现在我面前的她，竟然如此通情达理。

“我也知足了，我能抱着你的孩子，尽管他身上流的不是我的血，但却是我的奶水哺育了他，你会一辈子记住我的。”

　太太要加班，晚回。

我在看电视时，欣予蹑手蹑脚过来，一把搂住了我。

她的身上，有一股和孩子一样的奶香。

我轻轻推开了她，和她保持一段距离。我也不敢表现得太绝情，生怕惹恼了她。

她开始抽泣，“我只想让你抱抱我，我很孤独，心里很难受。”

我告诉她，我和她之间的一切早就结束了，她现在只是我孩子的奶妈。如果她还指望我和她之间有什么关系，我只能让她明天就走。

她没吱声，漠然看着我，眼泪没断线。

我乘热打铁，告诉她因为过去的关系，她不适合呆在这里，我希望她做满这个月就自动离开，我会给她一笔钱。

她抹干了眼泪，冷笑着问我：“你觉得给我多少钱，才能弥补你对我的伤害？”

我哑口无言。

这时，太太回来了，发觉我和欣予对峙着，脸色都不对。

敏感的太太什么都没说，但我知道她一定察觉出异样。

　在屋内，太太很严肃问我，和欣予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我说只是随便聊聊，并且告诉了太太关于欣予在杭州所发生的事，希望太太尽早辞退她。

我说话时，太太一直紧盯着我的眼睛。

我的目光闪烁不定，我不敢正视太太的眼睛。

太太怀疑我心里有鬼，竟然直接去了欣予的房间。

太太就是这样的人，什么事情都要当场解决，绝不过夜。

我的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我不知道欣予会和太太说些什么，现在正是她报复我的最好机会。

　太太终于回屋了，脸上冷冰冰的。

“她什么都告诉我了。”太太冷冷道。

完了，没有我的好日子过了。

我的额头开始渗出汗珠。

“唉，也真够难为她的，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就这样给了别人。”太太像是自言自语。

我心里的石头落地了。

“我担心她将我们的孩子当作她自己的孩子。”我得寸进尺。

“那更好呀，她更会照应得无微不至。”

“我担心她会将我们的孩子拐走。”

“会吗？你呀，总是疑神疑鬼。”

　我快要发疯了。

在单位，我会担心欣予独自在家会对孩子怎么样。

在家，我要避开欣予对我的亲昵骚扰。

但是，我又不敢做得太绝情，怕惹恼她去干出什么傻事。

当太太也在家的时候，我还得察言观色，既怕太太对我过分亲热引起欣予的不快，又怕自己举止反常，引起太太的怀疑。

太太和欣予竟然情同姐妹，整日在客厅聊天，也不知她们在聊些什么。

如果太太知道欣予曾是我的恋人，还会这样对待欣予吗？

　那天，太太和欣予一直聊到大半夜。

太太走进屋，一本正经要和我谈正事。

看太太的表情，不像是知道了我和欣予的过去。

太太说，明天是周末，让我陪欣予去一次杭州，看看欣予的孩子。

只有女人最了解女人，太太知道欣予失去孩子的痛苦。

唉，我的太太真的太善良，哪有主人对保姆那么好的。

我没理由推脱，只能答应。

　一路上，我和欣予形同路人，一句话都没说。

她好像很激动，又很紧张，一路上两手都是紧紧捏在一起。

那是一栋很别致的别墅，按了半天门铃，才有人出来开门。

一个保姆模样的女人告诉我们，主人已经搬迁去香港了，现在别墅里空无一人。

欣予突然像发疯一样，用力推开保姆，径自往里冲去。

我又看见了当初的欣予。

我赶紧跟在她身后。

保姆惊慌失措，大呼小叫追着我们。

　欣予直接冲向二楼，推开一间屋的房门。

屋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欣予傻站在那，摇着头，泪如泉涌。

“这里就是我奶孩子的地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们真的带走了我的孩子，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孩子了。”

我提醒她，还有好几间屋没看。

她步履蹒跚跟在我身后。

的确，除了家具，这里没有一丝住人的痕迹。

我催促欣予赶紧离开这里，否则会有麻烦。

欣予有点恍惚，似乎什么都没听见。

我只能又拉又拽，将她拖出了别墅。

到了花园，她再也不愿意挪动一步。

她看着别墅，目光呆滞。

我知道，那是她终身难忘的地方。

通过这些天我对自己孩子的担心，我能够理解她现在的心情。

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欣予，要不是我，她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我情不自禁将手搭在她肩上，想安慰她。

她却突然将头埋在我怀里，失声痛苦起来。

　也许是因为受了刺激，回家后，欣予竟然没有奶水了。

太太很同情欣予，陪着她流了不少眼泪。

欣予已经没有带孩子的心情了，整天都是恍恍惚惚的。

太太也开始担心起孩子，怕欣予目前的状况照应不了孩子。

太太让我婉言转告欣予，家里准备重新找个保姆。

千斤重担，又落在我身上。

我虽然同情欣予，但她的存在让我如坐针毡，这次正是一个摆脱她的好机会。

　来到欣予房间，我将我和太太的打算告诉了她。

当然，我也告诉了她，我会给她额外的报酬。

老天保佑，欣予并没像过去那样歇斯底里不可理喻，而是很平静答应了。

那一晚，我睡了一个安稳觉。

　第二天一早，传来太太的尖叫声。

我赶紧起床冲出房间。

太太哭着告诉我，欣予和孩子都不见了。

我心急如焚，但又不敢让太太看出来，只是安慰她别急，一定是欣予带孩子出去逛一圈，马上就会回来的。

其实，我心里知道，一定是欣予带走了孩子，不会再回来了。

“不可能，她带走了她所有的东西，连孩子的替换衣服也带走了。”

　我和太太报案了。

太太分析，欣予只是想要个孩子。

晚上，仍没半点消息。

太太开始平静下来，她告诉我，欣予一定会好好对待孩子的，只要花时间，就一定能找到她和孩子。

太太也有点自责，不该在欣予最痛苦的时候辞退她。

太太担心的是，欣予已经没有奶水了，身上也没钱，她拿什么来喂孩子。

太太并不知道欣予的底细，可是我知道。欣予是在报复我，她恨我，她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我和太太都守在电话机旁，等着奇迹的出现。

我甚至想，若是她打电话来，让我带赎金去赎孩子该多好，不管她提出什么代价，我都会满足她的。

哪怕她让我捅自己一刀，我也心甘情愿。

一个晚上过去了，电话铃始终没响过。

　早上，传来门铃声，我和太太同时跳起来，扑向门口。

打开房门，我呆住了。

我们的孩子就在地上，但没有欣予的踪迹。

当时也来不及多想，而是赶紧抱起孩子。

孩子很好，还在睡梦中。

太太搂着孩子，嚎啕大哭。

孩子醒了，也大哭起来。

这时我才想起了欣予，赶紧冲出屋，寻找她。

四处静悄悄的，哪有她的踪迹。

太太大声叫着我，说孩子身上有封信。

我顿时又紧张起来，我不知道欣予会在信中写点什么。

太太已经看完了信，“你看看吧，作孽呀。”

我打开信，手微微在抖。

　“我本想带走孩子的，因为我需要孩子。经过这一夜，我想通了，我知道一个母亲失去孩子的痛苦，那种痛不欲生的感觉，撕人心肺。这一夜，你们也一定受惊了。我很抱歉，我不该这样做的。我将孩子还给你们，希望你们不要恨我。我回家处理一些事情后，准备去杭州。我会一直守候在那里，直到等到我的孩子。”

幸好信就写到这里，没有提及我和她的过去。

也许在欣予的心里，除了孩子，其它什么都没有。

太太提醒我，赶紧给警局打电话撤案。

我突然开始深深痛恨起自己，我胆小，自私，不敢承担责任，一点都不像一个男人。

我想悄悄去欣予家，将我所有的私房钱给她，让她有钱去等候她的孩子。

虽然这些钱，也赎不回什么。

太太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抽屉里拿出存折，让我将钱都取出来，给欣予送去。“她现在一定需要钱，老天爷保佑她和她的孩子。”

　欣予果然在家。

她的脸色很不好，一定也是一宿没睡。

看见我，她并不惊奇，只是撇撇嘴让我坐下。

她正在整理衣服。

我掏出钱递给她。

“这算什么？”她冷漠问到。

“这是我和太太的一点心意。”

欣予突然放声大哭。“你知道吗，我恨你！恨死你了。要不是你太太对我那么好，我一定不会让你那么太平的，我会让你再也见不到你的孩子。”

“我对不起你。”我低垂着脑袋说。

“现在，我也知道了，恨只能让我自己在痛苦中无法自拔。在你家的那段日子，我感受到一个温馨家庭的温暖。我需要这样的家，我需要孩子。你太太真的很好，我藏了她的孩子，她不但不恨我，还给我钱。告诉她，我对不起她。”她抽泣着说。

她走近我，勾住我的脖子，她的暖烘烘的身体紧贴着我。

“这是我最后一次抱你了，我也要请你原谅，我不该告诉你太太关于我们的过去。”

“什么，你都对她说了？”

“是呀，她没问过你吗？”

　太太知道了一切，为什么没问我？

太太知道了一切，为什么还是对欣予那么好。

太太不问我，我自然不会主动去问她答案的。

也许，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太太最真实的想法。

一切都过去了，我只想说，我的太太是这个世界上最最通情达理的好女人。

新的保姆到位了，只是保姆，不是奶妈。

我也不会再穿鸳鸯袜了，生活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

　2025年4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