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编外女兵</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王培静</p><p class="ql-block"> 在昆仑山脚下的一所军营里,只有四十几个军人,实际上部队是一个连的编制,他们主要负责昆仑山地区的油管保卫任务。六月里上山巡线,碰上下大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p><p class="ql-block"> 一个军人威严的声音响彻山谷,下列开始早点名:</p><p class="ql-block"> “刘挺。”</p><p class="ql-block"> “到。”</p><p class="ql-block"> “崔海军。”</p><p class="ql-block"> “到。”</p><p class="ql-block"> “张金娃。”</p><p class="ql-block"> “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程菲菲。”</p><p class="ql-block"> 全体军人共同回答:“到。”</p><p class="ql-block"> 程菲菲是连队年龄最小的士兵,也是连队历史上第一个女兵,但她是已有十五年兵龄的老兵了。</p><p class="ql-block"> 新兵下连,学习连史。老兵们就会讲起程老兵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那年她才五岁,跟在内地当教师放寒假的母亲来这儿看望父亲。她的到来,成了军营里的一道亮丽风景。她天真烂漫的样子,着实惹人喜爱。她粉嫩的小脸蛋上,一笑就有两个好看的小酒窝,谁见了都会情不自禁地摸一下她的脸。</p><p class="ql-block"> 战士的宿舍里,操场上,只要她一出现,战士们就让她表演节目。她从不拒绝,问:“你们喜欢什么?”</p><p class="ql-block"> 有战士说:“给我们唱个歌吧。”</p><p class="ql-block"> 那好吧。</p><p class="ql-block"> 她就像模像样地开始演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p><p class="ql-block"> 有战士说:“给我们跳个舞吧。”</p><p class="ql-block"> 她就张开双臂,给大家绘声绘色地表演新疆舞,那身段,那动作,颇有点儿小明星的风范。战士们看了就使劲鼓掌。</p><p class="ql-block"> 虽然她就只会两首儿歌、两段舞蹈,战士们却百看不厌。</p><p class="ql-block"> 这天夜里菲菲感冒了,高烧不退,外边的大雪封了路,连里的卫生员给她吃了退烧药,温度却一点儿也降不下来。天一亮,战士们纷纷请示:“我们接力背菲菲去城里看病吧。”连长和指导员商量了半天,觉得这办法不可行,因为连队离格尔木有二百多公里。指导员打电话向上级求援,一时也没有特好的办法。战士们哄她:“菲菲,你要坚持住,等你好了,再给叔叔们唱歌跳舞。”她的小脸绯红,点点头,想了想说:“下次再来,我一定给你们表演更多好听好看的节目。”坚持了半天,又坚持了半天,菲菲的高烧最终转为肺气肿,半夜里她走了。听到菲菲母亲低沉的哭声,战士们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们摘下军帽,缓缓地举起了右手。</p><p class="ql-block"> 他父亲是个老志愿兵,已在部队多待了八年。战士们私下里抱怨,都怪他,他要是正常转业,菲菲就不会来山上,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p><p class="ql-block"> 菲菲被埋在了格尔木烈士陵园外的角落里,凡是有战士进城或出差路过,都会买些好吃好玩的去看看她。战士们站在她的墓前说:“程老兵,我们来看你了,只要在咱连队待过的军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记挂着你。你永远是我们的战友,是我们连队独一无二的文艺兵。”</p><p class="ql-block"> 为了纪念她,连里形成了不成文的规定,十五年了,兵们走了一批又一批,换了一茬又一茬,每次点名,点到她的名字,全体士兵就饱含深情地一起回答。</p><p class="ql-block"> 她这个编外女兵的兵龄只有六天。</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编外女兵》的创作谈</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王培静</p><p class="ql-block"> 我认为,在小小说创作中,立意相当重要。我获第八届全国微型小说一等奖的《编外女兵》,故事是从朋友口中听来的。</p><p class="ql-block"> 那年我和部队的一帮文朋诗友到青海的格尔木参加笔会,队伍到西宁集结时,就有体弱的女兵适应不了当地气候打道回府了。我们一路西上到了格尔木,那是一座兵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时,那儿只能算是个村庄。几代军人的坚守才有了这座城市。为了青藏公路的建设,几百名热血儿女把青春和生命都留给了那片土地。在烈士陵园里,看到那些简便的坟茔和墓碑上模糊的年代和名字,所有到场的人不由得潸然泪下。那是几百条活生生的生命啊。</p><p class="ql-block"> 同样来自内地的我们,一路上有军医护航,住的是招待所,吃的是自助餐,身体不适可以不上线。可他们当时住的是地沟子,饿了吃的是一把炒米,渴了捧起的是一把白雪。在极度缺氧的条件下,还要参加繁重的野外劳动。许多线上的官兵是得了有名的高原病——肺气肿,大雪封了路下不来,上面又没有救治条件,耽误了治疗而倒下的。</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座谈会,我听了一个老兵讲了这么一个故事:有一个老兵,在线上坚守了十五年,他本来两年前就可以转业回内地的,但由于工作需要,组织上做工作,他又在线上待了两年。大雪封山前,他的妻子带女儿来探亲,没想到被大雪留在了线上。小女孩天真活泼,很受官兵的喜爱,没事大家都逗她玩。她病了的时候,全站没一个人能睡下,好几个战士哭着要背她下山。但现实是,线上的站点离具备救治条件的兵站有上百公里,雪野里根本寻不到通向希望的路。最后小女孩病死在山上。她不是烈士,没有资格进烈士陵园,官兵和她的父母只能把她埋在了烈士陵园外。</p><p class="ql-block"> 故事讲完,我已泪流满面。回到内地,想起这个故事,我总是难受得不行。当我流着眼泪写完这篇小小说,心里才稍微好受了一些。《编外女兵》也算是我为这位不知名的战友立下的一份小传。</p><p class="ql-block"> 作家要注重叙事策略,以自己的文本叙述形态,构建一种个人性的审美话语,形成一种有抽象意味的传达形式。</p><p class="ql-block"> 作者要善于嫁接故事,注意叙述时的切入角度,故事要有波折、有起伏、有高潮、有惊险、有矛盾,要出奇、出新,颠覆读者的正常想象,给读者带来阅读快感和心灵冲击。</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年度奖创作谈002 </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微型小说《领作》创作谈 </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徐向林</p><p class="ql-block"> 文学作品有很多种分类方式,虚构与非虚构是其中一种。</p><p class="ql-block"> 微型小说虽自带虚构属性,却始终离不开现实生活的反哺。现实生活是真实、具象的存在,来源于现实生活且高于现实生活的微型小说创作灵感与想象,无疑是现实生活的一面镜子。由是观之,微型小说可谓是现实生活的镜像。</p><p class="ql-block"> 话题回到《领作》一文,文中的造船技艺、打排斧方式、领作师傅等,均取材于现实生活,且是我亲身经历的现实生活。我的父亲出身于渔民世家,在我小学入学前,我在我爷爷的小小渔船上度过了难忘的童年时光。渔船大多为木质船,造船或者渔船大修时,打排斧是必不可少的工序。我记得我爷爷的渔船在打排斧时,我爷爷会很郑重地请当地一位老木匠师傅做领作师傅,由领作师傅带着七八个工匠共同打排斧。打排斧的这日必然是很热闹的一天,工匠们分列于渔船两侧,听从领作师傅统一指挥,他们协同用力,有节奏地发出“嗨——嘈”的声音,领作师傅更是念念有词,边领头打着排斧边说着有完整套路的吉祥话。</p><p class="ql-block"> 打排斧常会引来周边的居民围观,我爷爷一脸堆笑,忙前忙后给工匠师傅和围观居民倒茶递烟,现场气氛一片祥和,领作师傅每有“金句”道出,人群中总会发出一片叫好声。仿佛眼前不是工场,而是一个给人带来欢迎的舞台。</p><p class="ql-block"> 这样的场景让我难以忘怀,犹如一粒种子播在我的心田。</p><p class="ql-block"> 前几年,我在回忆童年往事时,写过一篇《打排斧》的散文,终于让这粒种子在心田破土发芽。散文写出来后,却始终有意犹未尽的感觉,于是我在此基础上调动想象力,遵循微型小说的创作规律,以“老于头”“李师傅”“陆翔”三个人物之间的复杂关系,推动故事的发展,通过“老于头”与“陆翔”的宅基地矛盾,完成小说创作的“起”;通过“陆翔”请“李师傅”造船,完成小说创作的“承”;通过“李师傅”请“老于头”领作,完成小说创作的“转”;通过“定船木”发挥的作用,以及“李师傅”的揭晓真相,完成小说创作的“合”。</p><p class="ql-block"> 如此一来,小说有了顺理成章的“起承转合”,故事逻辑形成了一个闭环。</p><p class="ql-block"> 但对于好的小说而言,仅有一个闭环远远不够。于是,在小说的结尾处,我笔头一荡,把故事从“镜像”中果断一跃而出,看似无意识地写到“星河璀璨”,其实是有意识地营造了一个“仰望星空”的意境,如此一来,“镜像”有了“意象”的加持,变得更有灵魂,也更加生动有趣。</p><p class="ql-block"> 《领作》写成后,《安徽文学》2023年第5期首发,后又被《小说选刊》《故事会》《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月报》《民间故事选刊》《传奇·传记文学选刊》等转载,先后被收入《微型小说选刊40年典藏版》《2023中国微型小说年度精选》《中国微型小说读库(第三辑)》《时光代理人:2023中国微型小说年选》等选本,还获得首届《小说选刊》“包公故里杯”优秀小说奖、第22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同时被浙江、江西、广东、河南、湖南、四川等十余个省(市)收入中学语文试卷阅读理解题、作文题。</p><p class="ql-block"> 《领作》的成功,让我更加坚定一个信念:唯有用心用情用力打磨的文学作品,方能立得住、传得开、留得下。</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昂然有范江西 </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揭方晓</p><p class="ql-block"> 范本阳是破落户,是西城最知名的破落户。</p><p class="ql-block"> 为什么这么说呢?范家祖上可了不得,有的当过府台,为一方百姓之父母;有的镇过边防,为千秋传颂之名将;有的高居庙堂,为政绩卓著之宰辅;有的远遁山林,为声名显赫之骚客……这样的家族,到哪儿都算得上是世家大族。</p><p class="ql-block"> 可惜的是,范家后来家道中落,只零零星星出过几个进士、举人。待到范本阳这辈,不,从他祖辈、父辈起,就彻底没落了,祖孙仨可是连个秀才都没捞上。连秀才都没中,自然就绝了仕途,又自负出身名门,贩夫走卒之类、引车卖浆之属,是绝计不肯干的,为了生计,只能一代接一代变卖家产,什么金银细软、书法字画、铜鼎瓷器,都卖得干干净净。到范本阳这,已经家徒四壁。</p><p class="ql-block"> 父母去世后,范本阳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在祖辈流传下来的这座大宅子里东瞧瞧、西瞅瞅,连鸟窝、老鼠洞都不放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别说,偶有收获,不是捡块碎银,就是摸串铜钱,可以勉强混几天温饱。</p><p class="ql-block"> 家人?唉,范本阳这样的破落户,是根本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成家立业的,他自己也压根儿没往那想。有时,几杯浊酒过后,他禁不住泪流满面,喃喃自语:“堂堂范家,堂堂范家,至此绝嗣,奈何,奈何!”</p><p class="ql-block"> 酒是泥人张邀他喝的。整个西城,范本阳几乎没有朋友,若硬要说有,那就只能是泥人张了。</p><p class="ql-block"> 原来,西城破落的人家不少,可人家破落了就破落了,心态平和,凭双手自力更生,做豆腐、教私塾、卖馍馍、糊花圈、裱字画……养活一家人,自得其乐。可范本阳不同,他家道是破落了,可架子不倒,范儿不减,依旧拿腔作势,将自己当老爷看,寻常人家绝入不了他的法眼。</p><p class="ql-block"> 比如吃饭,西城寻常人家不论早晚都叫呷饭。而范本阳循祖例,叫第一顿饭为朝食,叫第二顿饭为哺食,常说自己朝食已毕,或说哺食还在锅里呢,让人听了不舒服。</p><p class="ql-block"> 比如睡觉,西城寻常人家都是说困觉。而范本阳却偏偏说成夜寐,还振振有辞摇头晃脑道:“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这是《诗经》中《关雎》篇中的句子,被他拿来引经据典了。</p><p class="ql-block"> 这还只是言语上,行为中范本阳更怪模怪样。寻常人吃饭,端起碗抄起筷子就吃,他还有前奏:净须、洗手、掸衣,有条不紊,方才不慌不忙地吃。寻常人走路,大步流星,虎虎生风,他身着长袍马褂,踱着方步,俨然老爷出巡。</p><p class="ql-block"> 范本阳说,这叫派,叫范,叫气势。</p><p class="ql-block"> 听者哄然而散,从此不跟他亲近,他自然就没有什么朋友了。泥人张不同,祖上也曾富贵过,虽没染上范本阳这样的酸腐病,头脑比较正常,却打心眼里理解他,便隔三差五喊他呷几杯浊酒。酒酣耳热时,听他说些无端掌故,感叹些无常世事,以为人生一乐。</p><p class="ql-block"> 不过,范本阳虽家徒四壁,可那座祖传下来的大宅子还非常完好,其巍然耸立之气势、富丽堂皇之气派,引人垂涎三尺。有人出大价钱要买这宅子,范本阳断然拒绝。</p><p class="ql-block"> 人家说:“你都混成这样了,赶紧将宅子卖了啊。卖宅子所得,够你吃喝玩乐一辈子。”</p><p class="ql-block"> 范本阳慨然道:“卖了宅子,何处为范?”</p><p class="ql-block"> 按泥人张的理解,这话里有两个意思。一是说宅子没了,范家的痕迹就从这世上抹去了,再也找不到了;二是说宅子没了,范本阳他立身处世的派儿、范儿,就彻底失去了,做人还有什么意思呢?</p><p class="ql-block"> 人家气得直跺脚,拂袖而去。</p><p class="ql-block"> 那年,日本兵入侵中国,不久就攻破了西城。日本兵蛮横地跟范本阳说,整个西城数来数去,只有他家这宅子气派,若用来作为司令部,真是完美。范本阳含笑点头,说:“是啊,到哪里找这般完美的宅子去,您容我收拾一下,明天就将这宅子送给皇军,如何?”这日本兵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答应了范本阳的请求,退兵而去。</p><p class="ql-block"> 当天夜里,西城突然火光冲天,范本阳的大宅子火势凶猛,转瞬间成为一堆废墟。日本兵气得直骂“八嘎”,朝四面八方放了好一通枪炮,方才罢休。</p><p class="ql-block"> 有人说,那晚的火光中,范本阳昂然而立,特别的有派,有范,有气质。目睹这一切的泥人张,心头郁结,从此疯疯颠颠。捏泥人,只捏一种,那就是昂然而立的范本阳,派儿足足的,范儿足足的,气势足足的。</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刊于《金山》20214年第12期)</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年度奖创作谈003 | </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从思考到提炼,从生活到小说</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昂然有范》创作谈 </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揭方晓</p><p class="ql-block"> 我先说说我生活的环境。我所生活、工作的地方,是江南一座古老的小县城——江西省南城县。自己居所附近,有一条街叫“北街”,应该是这座小城最古老、最破旧的地方。当然,这里所说的“破旧”,并不是说街头巷尾都是断壁残垣,都是破墙烂瓦,而只是这条不算太长的街巷两侧的房子比别处老旧了些罢。可置身其中,浓厚的生活味道、强烈的烟火气息,一定会扑面而来。这里有传统且正经的理发店铺,有做寿衣寿坊的店铺,有做花圈的店铺,有全城最后的做杆秤的店铺,有现在难得一见的打铁的店铺,有至今仍在卖黄烟叶的店铺……除此之外,还有戏院的遗址、药铺的遗址、豆腐社的遗址,几乎都是最接地气的营生,或是现代生活中最后的绝唱。</p><p class="ql-block"> 因此,我总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写一写这条街或是这座小城的系列底层人物,都以小城或是西城(故意与南城相对)为故事发生地,以上面罗列的这些店铺和营生为背景,淡淡地或是浓墨重彩地将这种浓厚的生活味道、强烈的烟火气息凸显出来,成为笔下微型小说的亮点。这些年我秉承这一想法,陆续写了《封刀》《秤平斗满》《向自己致敬》《何掌柜》等微型小说,都在一些报纸或是杂志发表,也多被转载。</p><p class="ql-block"> 这些微型小说的主人公,有些是有明显的现实原型,有的是有若有若无的现实原型,有的则杜撰、演绎的成分多些。这篇《昂然有范》的主人公显然就是杜撰、演绎的成分多些的那种。</p><p class="ql-block"> 我再说说我粗浅的认知。我生在基层、长在基层,笔触自然落在基层。幸运的是,我身边同样也有一批生在基层、长在基层的文学爱好者、创作者。有一次,我们在一起沟通、交流文学创作经验时,有人突然问我,说一篇微型小说什么最重要,是故事还是语言?我一愣之下,脱口而出:应是人物形象吧。我一直固执地认为,一篇微型小说里,只要成功塑造了一到两个形象丰满生动、读来有丝丝鲜活味道、回味之下能让人会心一笑的人物形象,这篇微型小说无论怎样都不会太差。而故事、语言都是其次的,都只不过是服务于人物形象的塑造。我不知道我这一粗浅的认知对还是不对,反正在微型小说创作中,我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我喜欢的人物,不是那种高大上的、完美无缺的、只能置于庙堂里供人无限瞻仰的。当然,如果现实生活里的确有这种人物,写一写也无妨,只要他能被读者认可,能经受得住历史的检验。</p><p class="ql-block"> 我喜欢的人物,是那种平时看似有无穷的缺点和毛病,而且这些缺点和毛病甚至是那样的可笑,那样的令人忍俊不禁,那样的给人带来无数快乐,可是却大节不亏,甚至在关键时刻,能一身正气挺身而出,或是秉持初心带给读者那么一点点感动的底层人物。</p><p class="ql-block"> 想写小城系列底层人物,而喜欢的又是有缺点和毛病但大节不亏、初心仍在的底层人物,这两种意愿的瞬间叠加与猛烈冲撞,让我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创作《昂然有范》这篇微型小说的强烈冲动。承蒙评委老师和广大读者的喜爱,它获得了莫大的荣誉,这其实是这一文学创作带来的意外之喜。</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37, 35, 8);">换手气(外一篇)</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欧阳华丽</p><p class="ql-block"> 夜深了,步行街上的人群渐渐散去。巧玲收摊后骑着三轮车往家赶,路过彩票店时,她慢了下来,咬咬下唇,跳下车进去买了两张彩票。</p><p class="ql-block"> “给自己换台三轮车你舍不得,三天两头买彩票一次不落。你一个摆地摊的命,不要再怀当富翁的幻想好不好?”一块收摊回家的凤姨忍不住又一次劝说巧玲。</p><p class="ql-block"> 巧玲笑笑,这是她多年的习惯。当初男人生病,家里拆了东墙补西墙,她就想买彩票中个大奖。可老天爷偏不睁眼,买了一年连个末等奖都没中。后来男人去世,她这买彩票的毛病也落下了。</p><p class="ql-block"> 这些年她就是不信命,带着儿子哪怕吃得、穿得再差,也坚持不懈地买彩票。虽然只中过几次10元的奖,其他全是打水漂,但“一夜暴富,让儿子过上好日子”的美好梦想,一直紧紧缠着她的心,尤其是每次看到电视里说“某省某县的某某,中了500万、1000万大奖”时,她都暗暗告诉自己,总有一天自己也会有这样的手气。</p><p class="ql-block"> 不过她虽说每期都买,却并不像某些人一掷千金,她只买两注,并且两注都是机选号码。</p><p class="ql-block"> 这天巧玲叹口气,把又没中奖的两张彩票扔进垃圾桶,一旁的儿子说话了:“妈,要不以后这彩票就由我来买吧。”</p><p class="ql-block"> “什么,你这臭小子,不好好读书,想什么彩票的事,我摆个地摊供你上学容易吗……”</p><p class="ql-block"> 巧玲开始给儿子痛说家史,可刚开个头就被儿子噎回来:“妈,那你怎么期期都买呀!”</p><p class="ql-block"> “我……我不是想改善改善咱家的生活水准嘛!但这是我的事,你别管,你的任务是好好读书。”“妈,我是个高中生,我学过概率学,我会根据彩票中奖走势图,研究中奖数字出现的概率,如果让我买,会比你这么盲目买,中奖率要高得多!”儿子信誓旦旦。</p><p class="ql-block"> 巧玲一听兴奋起来:“真的?”</p><p class="ql-block"> “那当然,买彩票不能瞎碰,最好每次只买相同的号,这样中奖的概率才大。”儿子侃侃而谈,“而且我们要选一些与自己有关的数字……”</p><p class="ql-block"> 理论巧玲没听懂,不过细琢磨还真有点道理,看来有学问跟没学问到底不一样。在儿子的建议下,她把家里的街道、门牌号、儿子和自己的生日,排列组合半天,弄出两组号码。</p><p class="ql-block"> 儿子一本正经地说:“我们得换换手气,从明天开始,买彩票的事由我做主。我们学校附近就有一家彩票店,我就在那儿买,像您一样,一次买两注,只要我坚持下去,说不定哪天好运就轮到我头上了。”</p><p class="ql-block"> 有道理,反正是选好的号,儿子基本不怎么费神,到了点上彩票店买好就是。巧玲默许,在每周给儿子的零花钱里多给他二十元。</p><p class="ql-block"> 巧玲一开始担心儿子会因为买彩票而分心,影响成绩,可儿子几次考试成绩都比之前大有进步,这让巧玲安下了心。而且她发现儿子买彩票后的性格也变了,以前他吃了饭就看书,要么就和同学在楼下打篮球,和自己没什么话说,现在儿子的话比以前多了,除了帮她一块做家务,讲学校的事,有时还说说彩票。巧玲挺满足,这辈子还图个什么呀!虽说让儿子买彩票是为了换换手气中大奖,可如今母子俩因为这小小的彩票,关系亲密了不少,就算不中奖,这钱花得也值。</p><p class="ql-block"> 可事情就这么邪,以前巧玲特别想中奖中不了,现在她不在意还真中了。那天下午看摊,凤姨买了一份糖炒板栗,两人吃完,巧玲的眼睛习惯性地往包板栗的报纸上扫,不自觉地溜到彩票信息那儿。一看惊呆了,那个福利彩票的号码竟然是儿子选的那组数字,500万啊!她一蹦而起,拿起报纸收好摊,匆匆骑上三轮车往儿子的学校赶,路过商店时她下车给儿子买了双球鞋,然后又在一旁的菜市场买了些儿子爱吃的菜。</p><p class="ql-block"> 正是放学时间,儿子见妈妈来接他,很吃惊。巧玲说:“傻儿子,你中奖了,500万!”</p><p class="ql-block"> 巧玲激动地抖着手,把报纸递给儿子。儿子一看傻了眼:“妈,我,没买……”</p><p class="ql-block"> “哪期没买?”巧玲的心一颤,声音都飘了。</p><p class="ql-block"> “开头买了两次就再也没买过。”儿子嗫嚅道。</p><p class="ql-block"> “那你的钱都干什么了?”好半天,巧玲才回过神来,她一把抓住儿子,莫不是这小子……顿时,抽烟,上网、打游戏、早恋……一系列花钱的法子涌现在脑海里。</p><p class="ql-block"> “妈,我没买彩票,可钱我也没瞎花,我攒起来打算给你买一辆新三轮车,你的车子太破,骑了十几年,不安全。我早就劝你买辆新的,可你就是不肯,我只好……”</p><p class="ql-block"> 儿子说不下去了,巧玲的眼泪也流下来。</p><p class="ql-block"> 儿子给巧玲擦擦眼泪:“妈,你别哭,你狠狠打我一顿出出气!”</p><p class="ql-block"> 巧玲不作声。</p><p class="ql-block"> “我好好读书,以后考上大学有了工作,工资都给你。”儿子含着泪又说。</p><p class="ql-block"> 巧玲“扑哧”一声笑了,抬起手背抹去眼中不断涌出的泪:“走,妈回家给你做好吃的。”</p><p class="ql-block"> 儿子看着三轮车上那一大袋菜,有些心疼:“这得花多少钱啊?”</p><p class="ql-block"> “这算什么,我还给你买了一双球鞋,你脚上这双已补了几次,妈给你买了双好的。儿子你这样孝顺,可不是谁都有的好‘手气’,妈比中500万,不,比中1000万还高兴呢!” </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伯 乐</b></p><p class="ql-block"> 曹凡已到知天命之年,他画了几十年的画,手上的笔就像长了眼睛似的,画什么像什么。画山水,简直就是一张风景照,惟妙惟肖,挑不出一点瑕疵。画狮子,如同真的一样,奔腾生威,每根毛发都充满灵性。可他总出不了名,人到五十仍靠一个书画培训班为生,换作别的人一定十分苦恼,郁闷至极。好在他生性淡泊,只会教书育人,埋头作画。学生、家长见了他恭恭敬敬叫上一声“曹老师”,他便满足了。</p><p class="ql-block"> 他从一开始学国画,画山水人物,后学油画,专攻人物,再后来痴迷上花中真君子——提笔画兰。</p><p class="ql-block"> 当今社会,急功近利的多,众多画家顺应顾客需要,画一些山水、大鹏、骏马、牡丹等来钱快的肤浅之画。曹凡则不然,兰花一画就是十多年,不显山,不露水,乐在其中。加上他有一定的书法功底,几笔行云流水过后,兰花就挺拔于纸上,自然而随意。</p><p class="ql-block"> 他画的兰花有买的就卖,没有买的则挂在家里欣赏。可他最近有点火。上门求画的人络绎不绝,有经商者,有为官者,也有许多收藏者。似乎一夜之间,他成了这个小城市的大画家。</p><p class="ql-block"> 如此突如其来的购画浪潮,击打得他措手不及,不但他历年所画兰花卖了个一干二净,还有人争先恐后地预订他以后的兰花画作。曹凡惊愕之余,忍不住打听了一下。原来这股购画之风是从本市市长张修文那里刮出来的。张市长最初在一次企业家画展中由一幅兰花说到本市的画家,他感慨道:“本市的画家不少,可兰草画得好,能以形传神的还是曹凡。”</p><p class="ql-block"> 话虽不多,却让精明的企业家记在心里。后来张市长又在多个不同场合提到曹凡的兰画,说其画淡雅别致,已有大家风度,寓意高风亮节,实乃画中精品,可与郑板桥媲美。</p><p class="ql-block"> 这就让张市长周围的人脑筋活泛起来。</p><p class="ql-block"> 于是乎,名不见经传的曹凡就被热情的购买者从城市的一隅翻出来,各类人求画,各级领导请他作画,各级学校请他讲课,各个画廊请他办画展,平时更有各种各样的宴请,曹凡有些不知所措。自己和张市长素不相识,他是何时见过自己的画,又怎会如此赏识自己的画呢?</p><p class="ql-block"> 妻子说:“我们得好好感谢一下张市长,他可是我们的伯乐,如果不是他,你的画还在画室里睡觉。”曹凡连连点头,他精心绘制了一幅兰心图,请人引荐,带着这幅画作来到张市长家。张市长见了他十分高兴,问:“曹老师,您想起我了吗?”</p><p class="ql-block"> 曹凡一愣,想起什么?</p><p class="ql-block"> 张市长啊呀一声:“原来您忘了。”曹凡不好意思地搓手:“我们什么时候见过吗?”</p><p class="ql-block"> 张市长说:“二十年前,您有一个学生得了白血病,您是他的国画老师,我是他的班长。我常去看他。我记得很清楚,您每周坚持免费去给他上两节课,那时是他最开心的时候,他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作品完成得漂漂亮亮。那时他们家已经让昂贵的医疗费折腾得负债累累。您不辞辛苦, 不但没落下过一节课,还从牙缝里省钱来资助他治病。”</p><p class="ql-block"> 曹凡想起来了:“您就是那个跟他亲如兄弟的同学?”</p><p class="ql-block"> 张市长动情地说:“是的,他去世后,把眼角膜捐赠给了我老家失明的父亲,我们家一直铭记在心,可他的父母早些年先后离世,我一直没有机会报答这份恩情。我要谢谢您让我有机会替我的同学,感谢一下您当年带给他的快乐、自信和骄傲……”</p><p class="ql-block"> 回家的路上,为曹凡做引荐的朋友说:“你是市长同学的恩人,也就是市长的恩人,市长是什么人啊?你以后要办什么事就如探囊取物了!这么好的资源可别浪费!”</p><p class="ql-block"> 曹凡说:“我没什么事需要他帮忙啊!”</p><p class="ql-block"> 朋友就笑。</p><p class="ql-block"> 回到家,曹凡把跟张市长的渊源一说,妻子的眼睛瞬间闪着光彩:“太好了,有这么层关系,你的画就不愁销了!”</p><p class="ql-block"> “这正是我担心的”,曹凡紧锁眉头,“作为一市之长如果一心想着报答当年的恩情……”</p><p class="ql-block"> “那不是挺好吗?我跟你过了大半辈子的苦日子,如今有这么一位贵人相助可算是熬到头了。”妻子兴高采烈。</p><p class="ql-block"> 那天晚上,曹凡看着床头的那幅《幽兰图》,翻来覆去烙了一夜的饼。</p><p class="ql-block"> 后来再有人上门求画,曹凡便一律婉拒:“精力有限,从此只执教为业,不再画兰。”</p><p class="ql-block"> 张市长在任期间,身边大小官员时有落马,但他口碑很好,政绩突出,任满五年后升迁调往省城。临走时他找到曹凡,说:“五年来,您没再画过一幅兰草,我知道您是不想让我为了报恩因公假私,宁可个人受损也不占我的便宜。有您做榜样,我也一直严格律己。如今我要上调了,不知能否为我画一幅君子兰?”</p><p class="ql-block"> 曹凡欣然应允,精心绘制了一幅君子兰:高山悬崖,三丛兰花,浓墨写就兰叶,俊逸多姿;淡墨渲染兰花,清雅可人,花心用浓墨点出,般配着左下角的题诗:千古幽贞是此花,不求闻达只烟霞。采樵或恐通来路,更取高山一片遮。</p><p class="ql-block"> 张市长将画带往省城任职,悬挂在办公室,每天他都站在画前端详一番,有人问起,他便说是自己的伯乐所赐。</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利用错位叙事构建戏剧性与讽刺性</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微型小说《玄关》创作谈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 欧阳华</p><p class="ql-block"> 《玄关》是我自己较为满意的一篇微型小说,它以一种看似平淡却暗藏玄机的笔触,揭示了当下社会中人际关系的微妙与复杂。这篇作品的创作灵感来源于一次偶然的经历。我曾目睹一位朋友在拜访他人时,因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陷入尴尬。这种尴尬并非来自误会,而是源于双方内心深处的提防与算计。这种微妙的人际关系让我深受触动,于是我决定创作一篇微型小说,将这种隐秘的心理状态放大并呈现出来。</p><p class="ql-block"> 在写作过程中,我设计了一个简单的拜访场景,主人公林峰带着为家里买的茯苓糕和两盒茶叶,心血来潮去拜访老同学肖勇。一场不期而遇如何才能写得有可读性,有戏剧性和讽刺性,从而让读者感受到作品的独特魅力呢?</p><p class="ql-block"> 经过酝酿,我运用了错位叙事法,通过人物言行与内心想法的错位,营造出一种紧张而微妙的氛围。文中林峰始终保持着善意和真诚,肖勇的言行则显得格外谨慎,甚至有些如临大敌,例如,肖勇在确认林峰没有其他目的后,坚持让林峰将茶叶带走,这种行为背后是肖勇对“人情往来”的过度解读,而林峰则被这种误解推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这种错位不仅增强了故事的戏剧性,也深刻揭示了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因利益而产生的隔阂。</p><p class="ql-block"> 此外,情节发展与读者预期的错位也增强了故事的吸引力。故事的开头,林峰带着轻松的心情去拜访老同学,读者自然会期待一场温馨的相聚。然而,随着故事的发展,肖勇的言行逐渐让读者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这种情节的错位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不断调整预期,从而增强了故事的吸引力。再例如,肖勇在得知林峰的孩子即将小升初时,立刻表现出一种“爱莫能助”的姿态,这让读者意识到肖勇对林峰的误解已经到了何种程度。而林峰的解释和肖勇的反应之间的错位,进一步加深了故事的张力。</p><p class="ql-block"> 这种错位叙事不仅增强了故事的可读性,让读者沉浸其中,更让作品的主题更加深刻。通过这种叙事手法,读者能深刻地感受到现代社会中那些被忽视的微妙情感,以及人与人之间真正需要跨越的距离。这种叙事方式更让读者在阅读中感受到那种无形的“玄关”,对现代社会中的人际关系进行了深刻的嘲讽。</p><p class="ql-block"> 语言风格上,我尽量保持简洁明快,避免过多的修饰,力求用最平实的文字表达最深刻的主题。同时,我在文中巧妙地运用了一些含蓄的隐喻,如“玄关”本身,不仅是物理空间上的过渡,更是人际关系中一道无形的屏障。</p><p class="ql-block"> 同时人物之间的对话片段、心理活动,也能让读者在阅读中感受到一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震撼。</p><p class="ql-block"> 《玄关》自2023年发表于《安徽文学》第1期后,受到了广泛关注。先后被《小说选刊》《微型小说月报》《故事会》《传奇·传记文学》等权威刊物转载,并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23年度中国好小说。2024年,它又荣获第二十二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二等奖。这些荣誉不仅是对作品的认可,更是对这种细腻而深刻的写作方式的肯定。</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春雨</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唐・窦群</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昨日偷闲看花了,今朝多雨奈人何。</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人间尽似逢花雨,莫爱芳菲湿绮罗。</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晚春</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宋·守璋</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草深烟景重,林茂夕阳微。</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不雨花犹落,无风絮自飞。</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第二十二届年度奖获奖作品</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长眼睛的手</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8px;">尹小华</span></p><p class="ql-block"> 老愚是个理发匠,今年六十有五,他对理发有一种特殊的悟性,十二岁时,就掌握了推、剪、刮等技术。</p><p class="ql-block"> 老愚的理发摊设在铁路桥下,熙来攘往的人多认识老愚,每逢有人冲他打招呼,老愚都礼貌地回应人家,抬着头,很专注地看着对方,但手中的活儿不停,仿佛手上长着眼睛。</p><p class="ql-block"> 老愚的摊前竖有一块牌子:“只理不洗,男女老幼,一律8元,刮光头15元。”牌子上方贴着二维码。</p><p class="ql-block"> 老愚总是用围裙抽打几下椅子,待顾客坐下后,将衣领往里卷卷,帮其戴上围裙,用一只书夹子固定住,开始从左至右、自下而上给顾客理发,他把推子、刀子、剪子摆弄得上下翻飞,理发工具在他身上,竟然就变成了一双神奇的手,伸缩自如,灵活乖巧,妙趣横生。</p><p class="ql-block"> 老愚的业余爱好是钓鱼,有时钓一夜,也不耽误白天理发。</p><p class="ql-block"> 我是老愚的老主顾,他知道我平时写文章。有一天傍晚,老愚碰到我说,跟我钓鱼去吧,体验一下生活。我本来对钓鱼没有任何兴趣,但还是跟他去了。老愚钓的是“黑坑”,根据放鱼多少,收取垂钓费用。</p><p class="ql-block"> 那天我带了酒和烧鸡,坐在老愚旁边,边跟他喝酒,边看他钓鱼。老愚钓了一会儿说,今天雾气大,“没口儿”。</p><p class="ql-block"> 我感叹,80块钱垂钓费,你可要理10个头啊。老愚淡淡一笑,不能那么算,常有“空军”时,要的是钓鱼的感觉。我想也是,有钱难买愿意。就换了话题,您的理发价位也该涨涨了,公园那边的散摊理一个头,最低的也是10元,理发店都是30元。老愚摇摇头,多几个回头客就有了。我觉得老愚说的有道理,便往杯里倒了些酒,跟他碰杯。他说,不喝了,怕明早查出酒驾。</p><p class="ql-block"> 凌晨两点,我有点困了。老愚说,你到车上眯瞪眯瞪。</p><p class="ql-block"> 清晨五点,车子一摇晃,我醒了,问他收获如何?老愚眯缝着眼说,钓了三条,都三斤往上。我立即精神起来:把本儿捞回来了。老愚再次说,不能那么算,要的是钓鱼的感觉。随即,又道,过两天来家吃鱼,老家表弟来京。</p><p class="ql-block"> 未等我表态,老愚说,我每次回老家,表弟从头陪到尾,顿顿好酒好菜。说着,他打了个哈欠。我忙递上一支烟,他吸了一口,烟从肚里转了个圈冒出来,再道,这个表弟爱借钱,借了钱还健忘。他又吸口烟说,健忘就健忘吧,不还也不要……</p><p class="ql-block"> 不知不觉进了城。</p><p class="ql-block"> 老愚将车停在一家小笼包子铺门前,说这里有包子、小米粥和茶叶蛋,还有小咸菜和辣椒油,随便吃。</p><p class="ql-block"> 吃过早点,老愚说,回家洗把脸就出摊。我问,不困?他说,困不困全凭感觉。</p><p class="ql-block"> 辞别老愚,我觉得有些头晕脑胀,便在护城河边溜达,溜着溜着,就溜到了老愚的理发摊——老愚正在给一位顾客刮秃瓢儿,刀子所触发出“唰唰”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我招呼老愚,你还真不辞辛苦。他没有应声,只顾低头给顾客剃头。我走近他,又说,你精神头儿真大。他还是没应声,好像一搭腔就影响他干活儿似的。我只好上前拉拉他的衣服:“你不会假装听不见吧?”这时,我发现他的眼睛是微闭的,呼吸均匀,面部完全放松,偶尔伴着轻微的鼾声……没错,他睡着了。但双手还默契地配合着,一手扶头,一手持刀剃头。</p><p class="ql-block"> 而老愚每次刮秃瓢儿都是三遍,这才刮了头一遍……</p><p class="ql-block"> 想到这里,我突然感觉老愚手里亮闪闪的刀,变成了我的心脏,慌乱地跳动着。我上前轻轻动动顾客,想提醒他,理发师傅睡着了,千万别乱动。可顾客一声不吭,我仔细一观察,原来顾客也睡着了。</p><p class="ql-block"> 顾客的头任由老愚摆来转去……终于,老愚道声:“有口儿”,然后拍拍顾客肩膀,顾客清醒过来,意识到头刮完了,道声:“谢谢!”起身掏出手机,瞄向二维码。</p><p class="ql-block"> 随着手机传出:“15元”,老愚也醒了,他抬头看见我,说早饭吃得过饱,犯困。脸上显不出丝毫愧疚,因为没有造成任何不良后果,而且这一会儿的睡眠让他神清气爽,仿佛新一天的序幕刚刚拉开。</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长眼睛的手》创作谈 </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尹小华</p><p class="ql-block"> 《长眼睛的手》获得2023年度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三等奖后,就像有一缕光,打在某个虚无的空间上,瞬间让小说里的人物发出光彩。</p><p class="ql-block"> 作品描述了一位技术娴熟、心态平和的理发师傅。理发摊设在铁路桥下,紧邻一条蜿蜒的护城河,春天一到,花花绿绿,蝶飞鸟鸣。师傅不拘小节,自得其乐,活得很通透,对所有顾客一视同仁,不论有多少人在等,照样有条不紊地按程序进行,从不偷工减料。在他身上能够感受到有一股暖流汩汩涌动。</p><p class="ql-block"> 二十年前,我多是在单位理发,但需要提前预约,有时一两天也约不上,若急着出门或参加活动,就会耽误事。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路过理发摊,师傅问我,理发?我本来没有理发的打算,不知不觉间,却坐在了椅子上。</p><p class="ql-block"> 来理发摊的人很多,有来理发的,也有来散心的,还有专门来闲聊的。特别是一些老年人,每天兜兜转转,总要聚到理发摊上,凑在一起去消磨干枯的时光。我喜欢听他们谈论家长里短、邻里纠纷的生活琐事,那种坦诚的、朴实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如老酒,绵厚、香醇。跟他们在一起,没有隔阂,心灵放松。通过耳濡目染,将故事在脑海里渗透、沉淀,直至发酵成一篇小说。微小说以小见大,一叶见森林。虽是微光,也能照亮心灵,照亮世界。</p><p class="ql-block"> 德国著名哲学家叔本华说过,“小说家的使命,并不在于叙述伟大的事件,乃是使细小的事件变得引人入胜”。“苔花如小米,也学牡丹开”,微小说虽以简短篇幅写一个故事、一个场景或一个片段,但与长、中、短篇小说相比,具有同样的文学审美价值。因此,简约、含蓄、隽永是它独特的艺术魅力。微小说虽小却好,虽好却小。</p><p class="ql-block"> 我始终将目光投向现实生活,在生活中发现创作题材与对象,及时将发现、感受和认识真实地表达出来,为读者提供接地气的生动故事与鲜活的生活图景,人物命运折射出来的人性光芒组成了点缀一方地域的一片星河。我有三四十年的创作经历,各种文学体裁都有涉猎。一路走来,遇到过许多憨厚慈善的面孔和洁净纯美的心灵。幸运不仅仅是个人努力的结果,而是很多人同心同力所带来的。我的光芒虽然微弱,也愿意为夜行的人们照明。</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家里来了个锢锅匠</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8px;">张志明</span></p><p class="ql-block"> 水玉去西地给猪薅菜回来,在胡家桥村口碰到了锢漏锅的锢匠,就领他一路回了家。前几天刷锅不小心,水玉把菜锅摔了一道缝。</p><p class="ql-block"> 锢匠五十上下,话不多,进门放下挑子就掏家什摆阵势,一样样一件件在自己身前摆了个扇面形半圆,军阵似的。</p><p class="ql-block"> 一切准备停当,锢匠坐到马扎上,先用小刷把锅裂缝边缘刷干净,然后两腿夹紧,拉动摇钻,微皱眉凝定脸,往裂缝两边钻眼。水玉在煤矿的男人这时忽然进了门,一身衣裳像刚从水里捞出来。</p><p class="ql-block"> 水玉半张着嘴站起来,嗔道:“咋了,掉河里了?”</p><p class="ql-block"> 男人抬手扒拉扒拉脸胡噜胡噜头发,笑道:“东边下得可大,到咱这儿了发现没下。”</p><p class="ql-block"> 水玉笑着横眼男人,说:“你真会赶!”</p><p class="ql-block"> “一会儿咱这儿也下。”男人说着向屋里走。</p><p class="ql-block"> 丢下锢漏锅的,水玉跟男人进了屋,边问男人晚上想吃啥,边去柜里给男人找衣裳换。</p><p class="ql-block"> 男人跟水玉进了里间,水玉一回头就看他眼神不对,急忙把衣服扔到床上便往外走,说:“甭鳖形呃,人家在外面。”拿手指指院里。</p><p class="ql-block"> 男人换了衣裳出来,坐在正间大椅上点一根烟,吸了两口,讪讪着起身对水玉说去西边瞧瞧父母,叼着烟出了屋。</p><p class="ql-block"> 水玉在屋里喊:“晚上吃啥饭?”</p><p class="ql-block"> 院里的男人回了声:“吃汤面条吧。”走了。</p><p class="ql-block"> 水玉正要和面擀面条,院里锢匠喊锅补好了。水玉放下面盆出去。</p><p class="ql-block"> 锢匠让水玉舀点水试试。锅补得很精细,就像巧手女人把烂衣裳补得也好看。</p><p class="ql-block"> 水玉蹲在那儿瞧着锅,锢匠开始收拾东西。阴了半下午的天果然下起了雨。</p><p class="ql-block"> 瞧着天黑了,水玉就让锢匠住下别走了。</p><p class="ql-block"> 水玉说完才想起刚回来的男人,话已收不回来。</p><p class="ql-block"> 锢匠看看天,看看雨,答应了。</p><p class="ql-block"> 水玉让锢匠晚上睡灶屋,两人忙着把挑子工具啥的往灶屋拿。</p><p class="ql-block"> 最后剩下个破皮包,里面鼓鼓的,锢匠拿起放到了枣树下。水玉一见赶忙掂过来拿进了灶屋。锢匠一下腰赶忙拿起又放回去,说:“这不用拿进来。”</p><p class="ql-block"> 水玉又跨两步出去一下腰拿回来放水缸边,说:“哎呀没事,啥东西也甭叫淋了!”</p><p class="ql-block"> 锢匠见状,再次一下腰把皮包拿起又放到了枣树下,道:“真不用真不用,灶屋地方小,放外头就中。”脸就有点红。</p><p class="ql-block"> 水玉没瞧锢匠的脸,又跨进雨里掂起皮包拿进来:“哎呀大哥甭客气,别管是个啥,你叫它淋了干啥?”</p><p class="ql-block"> 水玉又要往水缸根搁,锢匠再次伸手去水玉手里抢,道:“不是不是,这真不用往屋拿!”</p><p class="ql-block"> 两人拉拽中,皮包口裂开了,水玉一下瞧见,包里居然装着一个夜壶。</p><p class="ql-block"> 像被啥咬了手,水玉一下丢开,脸呼一下火烫。</p><p class="ql-block"> 锢匠退到煤火前,水玉走到灶屋门口。外边雨越来越大,两人半天没说话。</p><p class="ql-block"> 过了会儿,水玉回头:“大哥你晚上吃啥?俺准备下汤面条。”</p><p class="ql-block"> 锢匠往前站站,道:“晌午在裴闸炒的菜擀的面条都还有,借借恁的火,我下碗捞面条。”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他蹲下去解一个袋子,“你吃面条,我这儿啥都有。”</p><p class="ql-block"> 他掏出来一堆,有一把青菜蒜苗,两根葱半瓣姜,油盐酱醋,锅碗瓢盆,水壶茶缸,竟然还有烙馍小鏊和蒜臼蒜锤。青菜蒜苗葱捆扎得纹丝不乱。</p><p class="ql-block"> 水玉一双丹凤眼都大了,说:“大哥,你带得真全!”</p><p class="ql-block"> 锢匠说:“成天不在家,不想再亏待自己。”</p><p class="ql-block"> 锢匠把他的锅碗瓢盆在水玉家灶台一角摆得整齐有序,错落有致。天天在外游村串乡的他浑身上下干干净净,整整齐齐。</p><p class="ql-block"> 扎开煤火,让锢匠先吃,水玉回屋擀面条。走到堂屋门口时,锢匠在灶屋门口道:“我没蒜了,借我两瓣,我好吃蒜。”</p><p class="ql-block"> “窗台上有,大哥随便吃。”水玉回道。</p><p class="ql-block"> 吃了晚饭,水玉添好火,把灶屋归并归并,腾出地方,招呼锢匠铺被褥,就和男人回了屋。</p><p class="ql-block"> 准备睡觉的时候,男人出去上茅房。雨停了,有个大月亮,刮起了风。一阵风过,灶屋门口的皮包翻了,男人正好走到跟前,就瞧见了那露出来的夜壶。</p><p class="ql-block"> 回来后,男人边笑边小声嘀咕:“这货肯定是个神经病!”</p><p class="ql-block"> “咋了?”已经在床上的水玉仰头问。</p><p class="ql-block"> “他还带个夜壶!”</p><p class="ql-block"> 水玉便扑哧笑了,一翻身趴起,两只圆白臂膀撑起身,把傍黑那一幕一五一十学给男人。</p><p class="ql-block"> 两人笑够了,男人说:“成天背个夜壶到处跑,你说他是不是神经病!”</p><p class="ql-block"> 水玉说:“人家那是会过日子,天冷了不用一趟一趟出来。一人在外,不好受了谁管?”</p><p class="ql-block"> 男人正要拉灭电灯,锢匠突然在外面喊:“弟妹,有渣头(酵母面)没有?我想和点面,明儿个早上烙个锅盔。”</p><p class="ql-block"> 水玉急忙回道:“有,等会儿呃!”</p><p class="ql-block"> 男人咬牙低声恨骂:“神经病神经病,绝对是个神经病。”水玉披衣起来去外间掰了块自己留的渣头,让男人送过去。</p><p class="ql-block"> 男人不动,嘴里还在小声怨骂。水玉伸手掐了男人的腿,他才不情愿地爬起来接过渣头走出去。</p><p class="ql-block"> 开了门,男人咬着牙递出去,道:“大哥真是个讲究人呀,会享受!”</p><p class="ql-block"> 锢匠虚着声,道:“胃不好,不敢吃死面馍。”</p><p class="ql-block"> 男人没接话,退步关门,乒哩咔嚓的。</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锢匠起得早,自己先熬了稀饭烙了馍。水玉开门出来时,锢匠准备走了,他递过几个毛票钢镚,说:“我算了下,用恁两回火,两瓣蒜,一疙瘩渣头,给你七分钱吧,中不中?”</p><p class="ql-block"> “哎哟大哥,瞧你说的,出门在外不容易,给啥钱哩!”水玉推回锢匠的手。</p><p class="ql-block"> “要给要给,不少就中!”锢匠把钱放到枣树下石头上,挑起了挑子。然后他看看挑上,看看灶屋,又看看院里,左看右看,瞧了好几遍,才挑起挑子出门而去。</p><p class="ql-block"> 送走锢匠,水玉给男人准备早饭。进灶屋一看,锢匠收拾得干干净净,规规矩矩,样样东西比自己摆放的还整齐,好看,小灶屋大变样。水玉心里不由感叹了一下。</p><p class="ql-block"> 坐上锅添了水,等水滚的间隙,水玉回堂屋,忽然看着哪儿哪儿都不顺眼了,忍不住搬搬弄弄,又扫又擦。怕惊动男人,她猫一样轻手轻脚。</p><p class="ql-block"> 男人从里间出来,眼睛一亮,屋里不多的桌椅板凳盆盆罐罐,被水玉重新摆了放了,焕然一新。</p><p class="ql-block"> “哟,大早上发啥神经?”</p><p class="ql-block"> “人家天天在外,比咱都干净。”</p><p class="ql-block"> “拉倒,别学他神经。”</p><p class="ql-block"> “我不觉得人家神经,那叫讲究。”</p><p class="ql-block"> “行,随便你。”男人说着洗手吃饭。</p><p class="ql-block"> 吃了饭送男人到院里时,水玉笑着说:“下次回来也给你买个夜壶带走。”</p><p class="ql-block"> “买我也不拿。”</p><p class="ql-block"> “那以后冬天夜里着凉别回来。”</p><p class="ql-block"> “不回来,找相好去。”</p><p class="ql-block"> “你敢。”水玉抬腿去踢男人,男人往前一蹦,笑着跑出了家。</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刊于《金山》2024年第12期)</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年度奖创作谈006 | </b></p><p class="ql-block">2024年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长名单”优秀作品。现陆续刊发部分作者创作谈,以期能为广大微型小说作者带来启发和借鉴。寻找小说人物的“这一个”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家里来了个锢锅匠》创作谈 </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张志明</p><p class="ql-block"> 早年在学习小说写作的理论中,经常会看到一个词——“这一个”。</p><p class="ql-block"> “这一个”的意思,就是要把小说人物写成独属于自己的“这一个”,而不是别人已经写过的“那一个”。我们都知道那个著名的说法:第一个把女人比作花的是天才,第二个把女人比作花的就是庸才,第三个还把女人比作花的就是蠢才。这都说明文学写作中小说人物独创性、独特性的重要与珍贵。</p><p class="ql-block"> 作家石一枫在一个节目中说,塑造小说人物要把好人往坏了写,把坏人往好了写,意思就是写小说人物要立体化,避免类型化,脸谱化,单薄化。我们常说人都有两面性,就是这个意思。好人有其不足的一面,坏人也可能有其值得肯定或应该理解的一面。塑造单一、单薄的小说人物,起码是不了解人性。</p><p class="ql-block"> 小说是文学,文学是人学(也可以说是人性学)。所以小说不能成为“模范人物表扬稿、先进事迹汇报材料”。如果文学审美趣味和习惯依然停留在那个高大上、伟光正的脸谱化特殊年代,很难创作出令人眼前一亮的“这一个”。</p><p class="ql-block"> 《家里来了个锢锅匠》中的关键道具是夜壶,“夜壶”是使锢锅匠成为“这一个”的重要工具。一个常年在外讨生活的手艺人带着一个夜壶走街串巷,怎么说都是一个另类、独特的人性样本。也确有文友表示,水玉和锢锅匠为了皮包中的夜壶几番拉扯那一段是小说的高潮。</p><p class="ql-block"> 说到人物的立体性,锢锅匠爱惜自己的身体,即便走街串巷、风餐露宿,也要把生活中的物品样样带齐,要过精致生活,不亏待自己;凡事做得井井有条,纹丝不乱。从现代观念来看,这是优点,水玉从他身上看到的也是这个优点。但是锢锅匠不是一个完美人物,面对水玉两口子的小别重逢,他不解风情,为了自己的精致生活,在人家两口子已经关门准备睡觉时,还要去讨要酵母(渣头)打扰。太沉溺于自己的讲究,以至于失了分寸而不自知。</p><p class="ql-block"> 不过,这恰恰就是锢锅匠的人物性格逻辑。在整篇小说中,锢锅匠的所有行为,都是由他的性格逻辑来指挥的。不能为了表现他的优点,就掩盖他的缺点和不妥。只有此,人物才立体。只能说锢锅匠是一个讲究的人,但不是一个完美的人。</p><p class="ql-block"> 小说天生就不应该是为了塑造完美的人而写的。这个世界本就不存在完美的人,把人物写完美了,说明不了解人性。如果人人都是一样的完美,就不会出现独特的“这一个”。</p><p class="ql-block"> 作为写作者,要努力创造出不重复别人的崭新人物。也许,我们很难创造出“女人如花”的伟大比喻,但我们要有创造伟大比喻的意识。</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遂昌街</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戴涛</p><p class="ql-block"> 遂昌街全长五百七十米,隐藏在一片高楼的背后。</p><p class="ql-block"> 它虽离外滩的大钟还不到三千米,而且已被划入了拥有外滩南京路的黄浦区,可在上海市民的认知里,遂昌街还是那个遂昌街,依旧是一百年前从十六铺码头上来的外省打工者的聚集地。</p><p class="ql-block"> 李松林出生在安徽六安,一九七零年生人。一九九六年,他二十六岁,结婚刚两年,他对妻子说:“我想跟赖宝他们去上海挣钱。”妻子问:“儿子才一岁呢,你就不管了?”李松林应:“不是不管,是想让他过上好日子。”</p><p class="ql-block"> 赖宝带着李松林还有村里一个年轻人来到了上海,他拿出一张字迹模糊的纸说:“我有一个远房舅公住在遂昌街,我们先去找他。”</p><p class="ql-block"> 李松林跟着赖宝他们坐了好几趟公交车,问了好些人,终于找到了遂昌街,找到了纸上写的门牌号码,开门的是一个中年的湖北女人,赖宝说出了舅公的名字。</p><p class="ql-block"> 湖北女人摇头:“不认识,我房子是向一个浙江人借的。”赖宝顿时傻了眼。</p><p class="ql-block"> 没有了方向的赖宝带着李松林他们在上海瞎转悠了两天后说:“我想回家了。”同村的年轻人说:“我也想回去。”可李松林说:“不,我不回去,我和老婆说好了要到上海挣钱的,不能说话不算数。”</p><p class="ql-block"> 李松林一个人留在了上海,可如何挣钱,却是一片茫然。为了省钱,他每天逛到半夜后就睡到公共浴室里,然后天刚亮就走人。这天凌晨他走出浴室,脑子里未曾想好该上哪,可腿已经迈向了遂昌街。</p><p class="ql-block"> 尽管大马路上还车稀人少,遂昌街上已是一片生机。人们从低矮的二层房子里出来,鹅卵石和块石铺成的,老上海人称之为“弹格路”的两旁,有生煤炉的,有刷牙刷痰盂的,还有外面跑来吆喝卖菜的。李松林边走边看,越看越觉得亲切,越看越觉得这就是他要的上海。</p><p class="ql-block"> 这时他看见有个四十来岁,脸上长满胡子的男人从一条小弄里推出一辆三轮,三轮上放着一只煤炉,煤炉上放着一只平底锅,围着炉子有几个铝盆和一些大口玻璃瓶。</p><p class="ql-block"> 出于好奇,李松林一路尾随着三轮。三轮到了遂昌街的入口处便停了下来,这里已经有十来个人排好了队在等候。</p><p class="ql-block"> “胡子”停下三轮与他们打招呼,随后动作麻利地在铝锅里舀了一勺面糊,在平底锅上绕上一圈,一张煎饼的模样便呈现出来了,再打上一个鸡蛋,然后问,要小葱还是香菜,辣椒酱还是甜面酱,完了将煎饼一折四,像个折叠好的小被子,放进一个塑料袋里,买的人便提着袋子满意地走了。</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李松林一早上就到小弄口等“胡子”,然后又跟随三轮到街口,默默地看着“胡子”操作。“胡子”自然也注意到了他,卖完煎饼果子后就问李松林:“小伙子哪里人?”李松林答:“安徽人。”“胡子”自我介绍说:“俺是山东人。”接着又问,“你从安徽跑到上海干啥来了?”李松林吞吞吐吐说:“我也不知道,就想在上海干点事。”“胡子”咧咧嘴:“你倒像十年前的俺,走,到家去唠。”</p><p class="ql-block"> “胡子”的家在一排有近百年历史的二层老房子的三层,李松林跟着“胡子”踩着十分狭窄的楼梯,爬上了搭出来的三层阁楼,弯着腰进门便一屁股坐在了床上。李松林脸上显露出了吃惊的表情:“你就住这?”“胡子”瞪了李松林一眼:“这是在上海,你想住哪?”</p><p class="ql-block"> “哦。”李松林表示了理解的意思。“胡子”说:“俺在上海打拼已经有十个年头了,也挣了一点钱,现在老婆生病了,俺想回去,打算在家建个饲养场……”</p><p class="ql-block"> 听完了“胡子”的计划,李松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你真打算把这里都交给我?”</p><p class="ql-block"> “是的,全交给你了。”“那要多少钱啊?”</p><p class="ql-block"> “你身上有多少先给俺多少,不够的,等你挣了再给。”</p><p class="ql-block"> “可我还不会做煎饼果子呢。”</p><p class="ql-block"> “没事,跟俺学两天就会了。”</p><p class="ql-block"> 两天后,“胡子”走了,李松林就正式成了遂昌街的人。</p><p class="ql-block"> 随着上海的城市建设,市容管理越来越严了。这天他煎饼果子做到大半的时候城管来了,李松林赶紧朝遂昌街里跑,城管追了几步就不追了,可城管背后的食客依旧紧追不舍,直追到李松林停下三轮,就地继续做煎饼果子。李松林突然觉得自己像一条鱼,遂昌街还有这些食客就是一条河。</p><p class="ql-block"> 后来有一天上午城管又来了,还没等李松林推起三轮车,就有人上来抓住了车,李松林想挣脱,一使劲,车翻了,炉子里烧红的煤球弹了出来,正好落在他的胳膊上。</p><p class="ql-block"> 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对李松林说:“我们送你上医院吧。”李松林死也不肯去。那人叹了口气说:“以后你就早一点收工,我们也会晚一些过来。”</p><p class="ql-block">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李松林和当年的“胡子”一样,在遂昌街也已经生活了十来个年头。这天晚上,住在街对面三层阁的“小苏北”特意跑来告诉他一个消息,旧城改造,整个遂昌街马上都要拆了。</p><p class="ql-block"> 这消息让李松林一下像失了魂似的,因为他不知道是像“胡子”一样回家呢,还是去寻找下一条遂昌街。</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刊于《金山》2024年第12期)</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年度奖创作谈007 |</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我如何会写《遂昌街》</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戴涛</p><p class="ql-block"> 我开始微型小说写作到现在已近四十年(中间曾经中断了十余年),大致可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至二十一世纪初,在这十多年时间里,凭着自己的人生经历:农村插队,恢复高考上大学,然后当检察官,下海经商,又上岸做律师和仲裁员等。这些经历让我拥有了丰富的写作素材,所以我的创作处于一种随意状态,想到哪就写到哪,犹如有评论家概括我那阶段的创作,可谓写尽人间百态。</p><p class="ql-block"> 但再多的素材也有耗尽的一天,由于多种原因,我决定封山育林,不再写一个字,直到过去了十几年后,在2019年,我才重新拿起了笔,这便是我创作的第二个阶段。这时候,我意识到余生很贵,理应珍惜,不能再逮着啥写啥了,该有一种自觉的追求。要在有限的时间长度里尽可能写出一些具有生命力的东西。</p><p class="ql-block"> 这种生命力不是空洞的概念,而是应该依附在既有地域特征,又有历史延续的地方,这个地方对于我来说,自然是生我养我的上海。上海虽然开埠不足两百年,可它已经形成了一种特有的“大气谦和,海纳百川”的城市性格。所以在这几年的创作中,我有意识地围绕这一题材去寻找素材,扩展线索。</p><p class="ql-block"> 首先,我阅读了一批叙述上海前世今生的书籍,还会主动去和一些有故事的上海人进行交流。有时在大马路上走着走着,不由自主地拐进了一些散发着上海老味道的石库门小弄堂,然后再回到现世的繁华里来。这样的穿越极大地刺激了我的大脑皮质,这些动作促使我写出了一批带有上海特征的人物,这些人物身上既有历史的印记,又有现实的关照,比如微型小说《浦东浦西的故事》《上海爷叔》《白兰花》《差头司机阿王》等。</p><p class="ql-block"> 在写了一些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以后,我又注意到一批新上海人,他们从四面八方来到了上海,在上海这块土地上已经生活了十年、二十年,有的从改革开放初期就来了。这中间许多人成了上海的精英和骨干,已完全融入了上海,但我更关心那些还不符合新上海人的定义,游走在上海城市边缘的,没有户口,没有劳保的打工人,甚至还有流浪汉,如《大金》《绿地》《汰浴》等,《遂昌街》也属于其中的一篇。</p><p class="ql-block"> 我在写这篇小小说之前,我曾看到过一篇报道,讲述几个外地来沪打工者的状况,他们的理想、他们的现实、他们的笑容、他们的泪水,我决定写一写他们。那么,这样的故事应该发生在哪里最适合?我觉得理应发生在上海的南市老城厢,那里就是最早的上海县城,从来没做过租界,生活的都是上海最底层的市民,因为它紧挨着黄浦江十六铺码头,所以当年无论逃难还是来上海讨生活的,从码头上下来,第一个落脚点便是南市。</p><p class="ql-block"> 三十多年前,大约有一年的时间,我几乎天天走过那里几条狭窄的马路,这些路不是我们常见的柏油路或水泥路,而是用石块铺成的,上海人叫作“弹格路”,早上人们从路两侧低矮的老房子里走出来,就在路边的下水道口,刷牙的,倒痰盂的,生煤饼炉子的,还有空气里流动着的叫卖声和炸油条炸萝卜丝饼的香味,这场景这味道几十年来一直在我的记忆里。这里是上海过去与现在的一个连接点,许多原住民已经搬走了,而那些自身条件差的闯荡者却把这里当作了天堂。所以我认为《遂昌街》里的李松林应该喜欢这里,并且也适合在这里生活。</p><p class="ql-block"> 那我为什么让李松林卖煎饼馃子,因为煎饼馃子过去在上海是没有的,也就没有多少年,这种早点就风靡了上海。这里至少可以告诉我们两点,一是上海丰富的饮食文化是由全国人民共同创造的;二是上海对外来的东西历来是持包容接纳的态度。</p><p class="ql-block"> 在小说里,我专门设计了一个情节,李松林见城管来了,赶紧推着车跑,城管追了几步就不追了,可城管背后的食客们依旧紧追不舍,直到他停下来继续做煎饼馃子。这就是李松林与这座城市的关系,城市需要他,他也需要这座城市。</p><p class="ql-block"> 还有李松林与城管的关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就是李松林这个外来务工者与上海这座城市的关系。我们经常耳闻城管人员的粗暴执法,但在上海我没有听说过。上海这个城市的特性,要求每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包括执法,都应该具有温度。所以我在小说里写了这样一个细节,当李松林不幸被煤球烧伤后,城管人员要送他去医院,李松林执意不去,于是城管的负责人对他说,以后你就早一点收工,而我们会晚一点过来。这样就避免了双方的尴尬,体现了这个城市的温度。</p><p class="ql-block"> 正因为这座城市善待了他,所以他也爱上了这座城市,一待就是十年。可当有一天他赖以生存的遂昌街因为旧城改造而要消失时,他显得手足无措,不知何去何从。小说以这样的开放式结尾,我是想让更多的阅读者也参与进来,共同帮助李松林寻找答案。</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天酿</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方冠晴</p><p class="ql-block"> 记忆中,家乡的父老乡亲平时都不怎么饮酒,只有遇到婚嫁喜庆的宴席,才表现出对酒的热爱。酒宴往往从正午延续到下午,菜盘子早就空了,但猜拳行令仍不止歇,劝酒的,饮酒的,人人大声吆喝,脸色酡红,极为兴奋。宴罢,醉了的人高兴,走得东倒西歪,如脚踏浮云;没醉的人也高兴,仿佛自己有武松连喝十八碗仍能上冈打虎的气概。整个村庄,都浸在酒香里,浸在人们的欢笑里。</p><p class="ql-block"> 酒,都是自酿酒。要办喜事的人家,必先酿酒。要酿酒,必请槐爷。槐爷是酒匠,十里八乡酿酒的行家。酒从甑子的竹筒里流出来,主家必挨家挨户去报信、邀请:“我家的酒生出来了,去帮我品品吧。”说是请人去品,其实就是让人们去尝尝鲜。受邀的人们满脸欢欣,齐聚到主家,拿了碗接酒喝,便又将一屋子的酒香和欢欣,带回家家户户。我家也酿过酒,是在我读高中的时候,却没有这种邀请全村人品酒的欢欣场面。因为,我家的酒,不是人酿,而是天酿。</p><p class="ql-block"> 那是土地承包制实施的第一年。暑假,收割完头季稻,我家打谷那天突遇暴雨,一家人手忙脚乱将谷子抢回家,谷子已经完全被雨水浸透,摊在堂屋的地面晾着,连地面都淌出水来。爸爸面对满屋湿谷,眉头打起了结,旱烟抽了一袋又一袋。妈妈则宽慰,别着急,等明天出个大太阳,一天就晒干了。</p><p class="ql-block"> 但,第二天没出太阳,下了整整一天的雨。</p><p class="ql-block"> 第三天还是没出太阳,还是连着下了一天的雨。</p><p class="ql-block"> 夏天的雨一向来得快去得也快,但这一年奇怪了,接着好多天,天天下雨。满屋的湿谷,只能厚实地铺在地上。爸爸发愁,妈妈着急,两个人如热锅上的蚂蚁,隔一会儿就去门外望望天,再隔一会儿又去门外望望天。但天像他们的脸色一样阴沉,雨,渐渐就下进了妈妈的眼里。</p><p class="ql-block">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屋子里弥漫起酒糟的味道,让人闻着头晕。爸爸妈妈只能自救,将湿谷盛进锅里,在灶膛里烧火烘,热气蒸腾上来,酒味更加浓烈。</p><p class="ql-block"> 槐爷是闻着酒味进来的。他倒背着双手察看满屋的湿谷,然后走进灶间对爸爸妈妈说:“没用的,烘不干,再耽搁下去,全得烂掉。还是酿酒吧,老天已经帮你们发酵好了,是要你们酿酒呢。”</p><p class="ql-block"> 权衡再三,只能酿酒。摊开的谷子重新拢起来,渥堆发酵。槐爷说,酿酒的一半步骤,老天已经帮着完成了。这,就叫天酿。</p><p class="ql-block"> 蒸酒那天,酒从甑子的竹筒里细线般淌出来,一向不饮酒的爸爸拿碗接了,喝了一口又一口,很快醉倒在灶屋的柴堆上。妈妈在灶膛前一边烧火一边抹眼泪,哭着说:“原以为分田到户了,再不会吃不饱饭了,可这一季的粮食都成酒了,往后吃啥哟!”</p><p class="ql-block"> 别人家蒸酒时,那种众人品酒的热闹场面在我家没有出现,反倒是满屋子愁云惨雾。</p><p class="ql-block"> 蒸完酒,是要付槐爷工钱的。一般的人家都是以粮食抵工钱,但我家哪里还有粮食!妈妈只得给槐爷舀了一坛酒,算是报酬。槐爷抱着那坛酒回去,但很快又返回来,他用脸盆端来一盆大米,倒进我家的米缸。爸爸酒醒了些,跌跌撞撞拦着。槐爷说:“我不能拿工钱,这酒是天酿的,算不得我酿的,你给了我酒,我就得给你大米,算是换酒吧。”</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村里陆陆续续有人上我家来,都是一手抱着酒坛,一手提着米袋子,他们拿大米来我家换酒。村里换酒是有规矩的,多少大米换一斤酒,但那指的是米酒。我家酿的是谷酒,不及米酒醇,价格应该低些。但人们还是按米酒的价格来换,大家说,天酿的嘛,出酒率低,不能让你家亏太多。</p><p class="ql-block"> 家里的酒全部被村里人兑换了去。那些日子,村里的男人干完活回家,总要在饭桌上抿几口酒,满村庄都弥漫着酒香。倒是我家,一滴酒不剩,也没了酒气。望着屋里成堆的白花花的大米,爸爸妈妈脸上的愁云终于散去。我也长吁了一口气,庆幸地说:“幸好村里人都喜欢喝酒,家里的粮食又不愁了。”</p><p class="ql-block"> 一向好脾气的爸爸听了我的话,破天荒冲我吼起来:“没良心的东西!你以为人们这么爱喝酒?大家这是在帮衬咱家,知道不?”</p><p class="ql-block"> 那年二季稻收获后,我家又酿酒了,用上好的糯米,请槐爷酿出了上好的酒。酒酿出后,爸爸让我用木托盘托着一碗碗酒,领着我去一户户人家,进了门就让我跪下,双手将托盘举过头顶。这是给长辈敬酒给恩人敬酒的至高礼节。爸爸站在我身边,抱拳作揖,说:“上次酿酒没请您品酒,这次特地酿了点,请您品品。”</p><p class="ql-block"> 一家一家地去,我下跪,爸爸作揖。每家一0碗酒,送完,我家里就只剩下半碗酒了。</p><p class="ql-block"> 那天晚上,爸爸妈妈将那半碗酒分喝了。一向不怎么饮酒的爸爸又醉了,醉了后抹着眼泪哭了,说:“好亲不如好邻,有这一村的好乡亲,是咱家的大福分。”妈妈也醉了,她醉眼蒙眬地笑,说:“还是人工酿的酒好喝,甜、醇,不像上次的天酿,苦。”</p><p class="ql-block"> 是的。苦的,是天灾,而甜的,是人情。</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刊于《金山》2024年第12期)</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年度奖创作谈008 | </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方冠晴:《天酿》创作谈</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方冠晴,作家、教师,国家民间文学山花奖获得者。迄今已在全国一百多家报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500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牧蝶人》《红裳》等多部。</span></p><p class="ql-block"> 大约是年岁渐长的原因,我变得越来越怀旧,许多久远的记忆,因着一景一物,一句话,一首歌,就从记忆的深处浮出来。而且这种浮现是联动的,会带出更多相关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2023年的某个夏日,我去乡下办事,经过一条村村通公路,发现半边公路都被农户占道晾晒稻谷。当时乌云滚滚,雷声隐隐,是骤雨来临的前兆。两位应该有七八十岁的老爷爷老奶奶,还有一位中学生模样的孩子,三个人在那里忙碌着抢收晾晒的稻谷,铲、扫、拢堆、装袋。</p><p class="ql-block"> 车子开出很远,雨滴终究訇訇落下。我竟莫名地惦记着那老少三人,不知他们的谷子收完没有,有没有淋雨。按时间推算,他们应该是收不完的。但六月骤雨隔牛背,我现在所处的位置下了雨,他们那里不一定下了。但愿他们那里没下,因为,那种抢收谷子的忙碌、焦急、紧张,我小时候是经历过的。</p><p class="ql-block"> 我是农民的儿子,从小生活在农村,小时候帮家中抢收谷子的情景就这样被勾出来,历历在目,恍如昨日。我记起我们村玉兰奶家打谷那天突遇骤雨,全村的人都从家里带上铁叉、扫帚、木锨,去打谷场帮她家抢收谷子。我记起翠奶奶家的谷子被雨水冲进打谷场下的水沟,她坐在雨中号啕大哭的样子。我记起记稳爷爷家的谷子因为淋雨发酵,眼看要烂掉,不得不用来酿酒,我那从不饮酒的父亲仍然端了一脸盆大米去他家换酒,将酒存放半年等着过年待客用。</p><p class="ql-block"> 我们整个村子的人,既淳朴又重情义,发自内心地相互关爱,相互帮衬。一箪食,一瓢饮,都饱含邻里乡情。我经历过许多人许多事,但大多浮光掠影,真正触动我的内心的,还是小时候那个乡村那段记忆,它成为我记忆里最温暖的地方。我的作品,大多是写农村,而许多作品里流淌的,仍是小时候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天酿》这篇作品,几乎没有经历多少构思,那天回来之后,我有一种想写一篇文章的冲动,于是将我记忆中关于晾晒谷子的事进行糅杂、嫁接,便有了这篇微型小说。</p><p class="ql-block"> 写熟悉的生活,写熟悉的场景,写熟悉的人和事,这大约就是我热衷于写农村题材的原因。</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红色记忆|姜铁军:别针</b></p><p class="ql-block">长白山里青草刚刚冒头,只有金达莱不畏春寒,开放淡黄的小花。金达莱旁边放着一串别针,别针里蕴藏着无限深情……</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别 针</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姜铁军</p><p class="ql-block"> 每年清明节,退伍老兵老钱和老孙都从自己居住的城市千里迢迢赶到长白山里的青鹰峰,为牺牲的战友小赵扫墓祭奠。战友牺牲四十多年了,他俩一直保持清明扫墓的习惯,并约定去世后把骨灰也埋在这里,和自己的战友聚会。</p><p class="ql-block"> 老钱和老孙都是老人了,可还用“小赵”称呼自己的战友,他的生命永远定格在19岁。他俩带着酒和祭品来到墓前,看到墓碑下放着一束金达莱花,还有一串别针,有人比他俩早来了。四十多年,这束金达莱花和一串别针都会在清明节出现在这里,送花人和他俩一样缅怀安葬在这里的小赵……</p><p class="ql-block"> 长白山里的青鹰峰山腰间有一个军用通信维护站,站里有三个战士,姓赵、姓钱、姓孙,年龄19岁、20岁、21岁。这里有一条边境军用通信线路需要常年进行维护,通信维护站每天都有人驻守,保障线路使用安全。小赵、小钱和小孙肩负重要任务,把维护线路安全看作是自己的生命。</p><p class="ql-block"> 深山老林,常年见不到一个人。报纸和信件每半个月从山下营房送来一次,几本《解放军文艺》《解放军画报》不知看了多少遍,杂志都卷边了。离青鹰峰通信维护站最近的一个村庄叫十家堡。那时没改革开放,不允许个人做生意。农村实行统购统销,由供销合作社负责。十家堡新设一个供销社代销点,一个叫山杏的姑娘在代销点当营业员,人长得水灵灵的很漂亮。</p><p class="ql-block"> 三个小战士星期日轮休,没有轮休的去巡视、维护通信线路。原来到了星期日休息不休息都一样,反正也没地方去。或者到林子里打野兔、捡蘑菇、采山果,或者躺在床上睡大觉打发时间……自打山杏到十家堡代销点当营业员,情况就变了,谁轮休谁跑三四里山路去十家堡代销点看山杏,和她聊天。开始还找个理由,买双袜子呀,买块肥皂呀,买把牙刷呀……这都是借口,就是想到代销点去看山杏,和她聊一会儿,私下里说就是饱饱眼福。</p><p class="ql-block"> 总去看人家姑娘,总去和人家闲聊,耽误人家做生意。士兵的津贴是六元五角钱,买不了多少东西。不买什么东西还找山杏聊天,时间长了怪不好意思的。小钱和小孙去的时候少了,偶尔去。只有小赵每个轮休日都去。三个人当中数他嘴笨,没啥和山杏聊的,就是想去看看她。时间长了,小钱和小孙就说他:“你光去看人家姑娘也不买东西,影响人家生意的!”其实他俩也知道代销点一天没多少生意,自己不好意思去看山杏,瞧着小赵去心里有点不平衡才这么说。</p><p class="ql-block"> 小赵被他俩说得满脸通红,急得干咂巴嘴,啥也没说。</p><p class="ql-block"> 过了两天,轮到小赵休息了,他本来是想去代销点看山杏的。因天气突变,暴雨倾盆,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加强线路巡视,防止出现意外情况。小赵主动不轮休了,和两个战友一起去巡线。</p><p class="ql-block"> 来到青鹰峰脚下,看到一根通信线杆被山洪冲歪了,必须抓紧时间扶正。小钱和小孙用肩膀扛住线杆防止倾倒,让小赵拿锯伐树,准备两根木头把线杆架住。小赵抬头看附近哪棵树合适时,突然发现旁边悬崖上滚下的大石头朝着战友而来。来不及呼喊,他冲上前推开小钱和小孙,自己却不幸被大石头击中……</p><p class="ql-block"> 收拾小赵的遗物时,小钱和小孙在他的军用背包里发现了990枚别针。别针是代销点里最便宜的东西了,原来小赵每次去看山杏就买些别针,心里有点安慰。和别针在一起的还有一幅画,画在信纸上:两颗心用一枚别针串到一起,下面写着“1000”。他买到1000枚别针时,是不是要向山杏表达自己的爱情呢?小钱和小孙到代销点去找山杏。</p><p class="ql-block"> 山杏问:“他怎么没来?”</p><p class="ql-block"> 小钱和小孙默默地把990枚别针和那幅画交给山杏。</p><p class="ql-block"> 山杏拿着别针和画,热泪涌出眼窝。“滴答、滴答”,眼泪把手里的画洇湿了……</p><p class="ql-block"> 小赵的父母要求把儿子安葬在他生前守护线路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小钱和小孙约定,不管退伍到什么地方,清明节时都要来给战友扫墓。退伍后,第一个清明节时,他俩来给战友扫墓。长白山里青草刚刚冒头,只有金达莱不畏春寒,开放淡黄的小花。</p><p class="ql-block"> 小钱和小孙在墓碑前看到了一束金达莱,有人在他们之前来扫墓了。他们知道是谁,金达莱旁边放着一串别针。</p><p class="ql-block"> 别针里蕴藏着无限深情,这生这世……</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原载《故事会》蓝版2025年第4期</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将军的眼泪</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马新亭</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爷爷是我的骄傲。爷爷不但是一名将军,还是一名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红军。每逢“七一”或“八一”,都会有学校请爷爷去做报告,爷爷几乎是有求必应。临出门前,爷爷总要换上他那身有点破旧的军装,胸前挂满有点褪色的大大小小的军功章。爷爷腿脚不灵便,每次他都攥着我的手和他一块去。</p><p class="ql-block"> 来到学校,学生先给他戴上鲜艳的红领巾,再把他搀扶到学校礼堂的主席台上。面对主席台下黑压压的学生,他声情并茂慷慨激昂地讲述那些发生在革命年代,他和他的战友冒着敌人的炮火冲锋陷阵的感人故事。讲到动情处,台下的学生,有的脸上挂满了泪花,有的悄悄抹眼泪。爷爷讲到最后,总是叮咛学生们,要珍惜今天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不忘抛头颅洒热血的先烈们;鼓励孩子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p><p class="ql-block"> 爷爷有一个怪毛病,在学校礼堂的主席台上,无论讲战斗多么惨烈,环境多么残酷,从没见他掉一滴眼泪。可是等他回到家,就哭。有时泪如雨下,有时蒙头痛哭。</p><p class="ql-block"> 有一年,爷爷生病。学校又派人请爷爷去学校做报告,家人担心爷爷身体不好,不让爷爷去。爷爷从床上爬起来说:“我身体没事,小毛病,讲一年少一年了,我去。”</p><p class="ql-block"> 从学校回来后,爷爷刚坐到沙发上,又哭了起来。只是,这一次比任何一次哭得都狠。我忍不住走过去抱起爷爷一条胳膊说:“爷爷,你咋每次回来都哭呢?”爷爷这次忽然说:“孙子,你想知道我为啥哭吗?”我点点头,爷爷抹把眼泪扭头看着我说,“可不许说出去。”我狠狠地点头说:“行。”</p><p class="ql-block"> 爷爷又抹一把眼泪说:“这件事发生在爬雪山过草地后不久,我们的部队遭遇到一股围追堵截的敌军,战斗打得异常惨烈。打到最后,全团只剩下我和团长。团长身负重伤,没法走路,我只能背着他行军。团长挣扎着说:‘敌军越来越近,放下我,你走吧,别让我拖累了你。’我说:‘不丢弃伤病员是红军的传统和纪律,我怎么能扔下你不管呢?’团长在我背上拼命往下坠着说:‘多活一个人就是为革命多保存一粒火种。’还没说完,团长昏迷过去。这时,远处出现了一个赶脚的,走近后,看见一个中年男人,背着褡裢,牵着一头毛驴,毛驴背上驮着两袋子东西。我跑上去抓住了缰绳。那个人也紧紧攥着缰绳,不肯放手。僵持了一会儿,我大声喊道:‘放手,放手。’那个人哭着说:‘这头驴是我家的命根子,没了这头驴全家就没法活了!’我犹豫片刻,望一眼躺在地上满脸流血的团长,对那人说:‘再不松手,我可要开枪啦!’那人眼里闪过一道惊恐的目光,背上那两袋子东西就跑远了。我在后面喊道:‘老乡,你家住哪里?我们以后会还你毛驴的!’那人已跑得无影无踪。我吃力地把团长抱起来,放到驴背上,牵着毛驴去追赶大部队……要没有那头毛驴,我和团长要么被俘,要么被打死。后来团长当上了将军,再后来我也当上了将军。”</p><p class="ql-block"> 我插话问道:“你们以后没再去找找那人吗?”</p><p class="ql-block"> 爷爷叹口气说:“全国解放后,我和团长都去那附近找过很多次,找遍了那地方的村落,问遍了村里的人,也没有找到那人。这也就成为我一辈子的心事,团长临终前再三嘱咐我,一定找到那个老乡!一想起来我就忍不住要哭,忍不住掉泪。我老是想,那个被我抢走毛驴的老乡,后来怎么样了?他全家怎么生活?他们家熬过来了吗?他去了哪里?现在还活着吗?为啥不来找我?”爷爷抹一把眼泪,“我现在还在找!”</p><p class="ql-block"> 几个月后,爷爷去世了,临死时,爷爷沟壑纵横的脸上布满老泪,还一个劲嘱托全家人:“继续帮我找找那人!”</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摘自《故事会》校园版2025年第4期</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点评:小人物列传——第二十二届年度奖获奖作品《长眼睛的手》《家里来了个锢锅匠》《遂昌街》《天酿》《母亲的灯</b></p><p class="ql-block"> 尹小华的《长眼睛的手》:</p><p class="ql-block"> 活通透了。娴熟的技术和钓鱼,一劳一逸,劳逸结合,心态平和,不拘小节,不贪不占,自得其乐。让人好羡慕啊。特别是老愚和顾客在理发时相互信任的那个细节,让人读着读着暖流汩汩涌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张志明的《家里来了个锢锅匠》:</p><p class="ql-block"> 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个锢锅匠的到来,让水玉有了感慨,随即也行动起来,把家里的桌椅板凳瓶瓶罐罐重新摆了放了,使之变得焕然一新。文本告诉我们一个道理,说不如做,言传身教才是最管用的教育方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戴涛的《遂昌街》:</p><p class="ql-block"> 一个打工者进城打工的困惑。李松林为了养家让家人过上好日子,选择了进城打工,虽然艰辛,但好在也有他施展拳脚的地方和一帮愿意买他煎饼果子的食客,还有善良的城管人员对他的照顾,可是好景不长,旧城改造,遂昌街马上就要拆了,又让他陷入了困顿。</p><p class="ql-block"> 文本启示我们,要关注进城打工人员的长久之计,引导他们找到适合自己的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方冠晴的《天酿》:</p><p class="ql-block"> 朴实的乡亲们,一家有难全村帮。通过“天酿”“人工酿”这个酿酒情节,很好地诠释了我们中华民族文化中的精髓,有这样的文化传统,我们中华民族才能团结一心,发展壮大,才能屹立于世界之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马新亭的《母亲的灯》:</p><p class="ql-block"> 以“灯”为意象,写出了母亲一生的艰辛,也写出了母亲一生的付出所换来的结果:驴会干活了,还感恩母亲,与母亲生死相随。孩子们也都长大了,都有出息。</p><p class="ql-block"> 文本告诉我们,只要向上,只要心中有灯,再苦再难也能闯过去。</p><p class="ql-block"> 这五篇都是写小人物的,可以看作是一组小人物列传。写出了他们的辛苦,自尊自爱。他们的艰难,他们相互的帮助。 他们还有着自己的活法,知足常乐,心态平和,活出了自我。 </p><p class="ql-block"> 《遂昌街》提示我们,要关注进城打工人员这个群体。 </p><p class="ql-block"> 总之,这五篇里,虽然坎坷不同,但,字里行间流淌着温暖,温暖在,希望就在。</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父亲的陀螺</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陈振林</p><p class="ql-block"> 父亲五十多岁了,隔段日子,他就会摆弄摆弄他的陀螺。</p><p class="ql-block"> 陀螺有两个,分别用两块青色的布片包裹着,放在藏青色的木盒里。那木盒,放在乡下老家书柜的柜顶。每次取下或放回木盒,父亲得垫了小板凳站着才能够着。那陀螺,一个浅墨色,一个深黑色;浅墨的像团乌云,深黑的像团浓墨。它们的年龄,也和父亲不相上下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最早见到陀螺,是我三四岁的样子。父亲下班,将我从幼儿园接回,这时的幼儿园只剩下我一个孩子了。父亲骑着自行车,我坐在车后,紧紧攥着父亲的衣角。父亲像个大孩子一样,张大嗓门对我说:“妞,今天爸接你又迟了,我们一起去玩开心陀螺……”一回家,架好自行车,放好书包,父亲就拿出了他的陀螺。在屋子前的空地上,他用鞭绳系紧陀螺,猛力一放,陀螺自然旋转……我站在一旁,拍着小手,不停地跳着,叫着。</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极会做陀螺的。他说,他读小学时,每到秋天,“树叶落,打陀螺”,放学之后就是不停地寻找好的木材,不停地做各式各样的陀螺。有时不满意,就再去找木材,再做一个;有时觉得很满意,却不知足,仍旧去寻找新的目标。父亲说,他找寻十多种的木材,最后觉得柳木做的陀螺最适用,制作简单,不易损毁,易于收藏。他也曾用枣木做过,做工精细,但人工制作难度极大,因为枣木木质太结实。</p><p class="ql-block"> 我的爷爷,父亲的父亲,看见他每天不停地制作一个又一个陀螺,并不恼火,却很开心。爷爷当年是小学老师,他在课堂上对他的学生说:“我们家有个爱因斯坦,不过他不做小板凳,做的是陀螺,一个又一个,估计有一大箩筐了。好啊,好的陀螺可以旋转着生活的快乐……”</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读中学,一心学习,就没再见到父亲的陀螺。等到我去上大学的前一天,父亲叫住了我:“妞,我们去玩开心陀螺……”我很开心,也意外。没想到,我上大学的这一天,父亲的陀螺还在。他从那书柜的顶上小心翼翼地请出他的两个宝贝,他一个,我一个。仍然在屋门前,只不过那块空地变成了水泥地;父亲的动作仍然熟练,他用鞭绳将陀螺绑得更紧,那只深黑色的枣木陀螺像注入了魔力一样,不停旋转。我手中的浅黑柳木陀螺,也像得到了鼓舞,同样不停地旋转着我们父女的快乐。近夜时,我们才不情愿地收起陀螺回到屋子里。那晚,父亲在灯光下忙着给两只陀螺加工。他用小软刷,蘸了桐油,轻轻地为两只陀螺又加上一层外衣。我知道,刷了桐油,是更宜于收藏保存的。</p><p class="ql-block"> 可是,这陀螺不是什么珍贵的文物啊,父亲这样宝贝式地珍藏着,要到什么时候啊?我大学毕业之后参加工作,似乎忘记这陀螺的事。</p><p class="ql-block"> 就在上个月,我从省城回到了老家,听电话里说是家中年近八旬的爷爷老年痴呆了。作为长孙女的我站在爷爷面前,爷爷居然不认识我了。上过好几家医院,医生说没有灵丹妙药,只能慢慢唤醒病人的记忆可能有更好的效果。我们在叹着气,父亲不声不响地站上了小板凳,从老家的书柜顶取下了那藏青色的木盒,请出了他心爱的陀螺。</p><p class="ql-block"> 那一天阳光灿烂,五十多岁的父亲用手中的鞭绳紧紧地将那枣木陀螺绑着,用力一放,那黑如淤泥的家伙就蹦到了禾场空地上。父亲拿着手中的鞭子,叭,叭,叭,不停地抽打着那陀螺。他的父亲,坐在一旁的藤椅上,脸上开始露出笑意。一轮之后,父亲换了柳木陀螺,又来了一轮。父亲的身体有些微胖,他的脸上全是汗珠,他的嘴角满是微笑。</p><p class="ql-block"> 爷爷仍不能说话,父亲就凑上前:“您看,这,是我做的陀螺,安放了小铁珠子的,旋转得快……”</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我要回省城上班了。对父亲说:“您也要上班啊。”</p><p class="ql-block"> 父亲听了,低声对我说:“我还有计划哩,先请几天假吧,明天,明天我还要玩陀螺……”</p><p class="ql-block"> 回省城的路上,我在想:父亲有他的陀螺,我呢?</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品尝沙湾味道</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张继</p><p class="ql-block"> 在新疆,沙湾是我去过次数最多的地方。因为我家居住在安集海垦区的兵团团场,离县城只有30多公里。每每晴朗的夜晚,遥望县城方向,星星点点的灯光近在眼前。年少的我向往已久,几次拉着父亲的手让他带我去县城。</p><p class="ql-block"> 那年春天,父亲带着我去了沙湾县城。只见,一条狭窄的乌伊公路(乌鲁木齐——伊宁)穿城而过。街道两边有一排商铺和几家饭馆,一栋栋楼房整齐地排列在路边。这让从未在团场见过这么多楼房的我有些目不暇接,感到很是壮观。我们在商店里买好了家里所需的东西。父亲摸摸我的头笑着说:“走,咱们去饭馆吃饭。”说着领我进了路边一家饭馆,要了一盘辣子炒鸡。我嚼着香喷喷的鸡肉,心里羡慕不已,感叹:“城里就是好,连鸡肉都能做得这么香,好吃极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带着我转遍了县城。虽然地方不大,但街边的楼房和街上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因此,回到团场,我经常在同学面前吹嘘县城的楼房有多高,辣子炒鸡有多好吃,好像自己去过大城市似的。</p><p class="ql-block"> 高中毕业后,我去石河子市上学,每周回家都要路过县城。那几年,我深切地感受到了这座县城的变化。走在街边的人行道上,街道由原先的单行道变成了双行道,穿过主城区的乌伊公路以前只有8米宽,并且坑坑洼洼、颠簸不平。没几年路修平坦了,路宽也扩展到了30米,路边的绿化带、人行道也都齐备了,让人感觉城市的氛围更浓了。</p><p class="ql-block"> 这几年,我因工作需要常去沙湾办事,发现城里的林地和绿地明显增多了。在街上走不多远就有一片绿地和花园,里面有座椅,供市民和游人歇息游玩。城西还修建了一座森林公园,里面林木茂盛,各种花草林木铺成了一片“花毯子”,占地有几百亩之多,成了县城的“绿色之肺”。县城的建设也步入快车道,几条主街都经过整修,面貌焕然一新。走在新修的街道上,看见街边的楼房越盖越高,二三十层高的楼房比比皆是,让人赏心悦目。</p><p class="ql-block"> 为打造生态宜居小城,金沟河两岸建成了风景景观带。原先老河床里铺满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带着泥沙的河水,像一匹匹脱缰的野马横冲直撞,随意乱闯,遇到洪水期时还经常冲毁道路。后来市政部门对金沟河进行了彻底治理,疏导了河道,浑浊的河水澄清了。现如今,清澈的河水在混凝土浇筑成的新河道里潺潺流淌。河岸边还开出绿地和花园,修整了道路,路边装上一盏盏造型别致的路灯,还有木栈道沿着河岸蜿蜒向前。有天黄昏,我从桥上走过,河岸的彩灯亮了,璀璨的灯光映照在河水里,金沟河顿时变成了一条五彩斑斓的河,流动着华彩和温馨;又像一条彩色的飘带,把县城的美景舞动得绚丽多彩。</p><p class="ql-block"> 父亲带我吃过的“辣子炒鸡”,成了新疆乃至全国的一道名菜——沙湾大盘鸡。说起大盘鸡,仍让我记忆犹新,仿佛儿时那鸡肉的香味还飘在嘴边。也许是这个原因,只要我去沙湾办事,一定会品尝那里的大盘鸡。现在,县城里的大盘鸡店多得都数不过来,每家店也各有秘方,全国各地来这里品尝大盘鸡的人络绎不绝。每次我坐在桌边,闻着浓郁的肉香,望着满盘红润香辣的鸡肉、红红的辣椒、金黄如玉的土豆,便开心地大快朵颐,味蕾马上找回了久违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据说沙湾大盘鸡这道美食,是被南来北往的司机师傅带出名的。主要还是因为沙湾所辖的博尔通古乡盛产优质土豆,加上与县辖安集海镇出产的红辣椒,以及天山北坡放养的土鸡,这些优质食材组合在一起,造就了沙湾大盘鸡的香浓美味,是得天独厚的美食。</p><p class="ql-block"> 2021年1月,经国务院批准沙湾撤县设市,成了名副其实的城市。我心里特别高兴,去过许多地方,独爱县城的这份清静、淡雅,像一块天然的美玉静静地展示自己的华彩。走在大街上你从不会感到拥挤和嘈杂,让人享受那份宁静和坦然。如今,以大盘鸡为主的大盘美食带动了沙湾旅游的发展,“大盘鸡”让沙湾扬名全国。与兰州牛肉面相同,一座城因一道美食而出名,一道美食也回馈着它的城市。</p><p class="ql-block"> 在沙湾,抬头望着远处白雪皑皑的天山雪峰,坐下来静静品尝沙湾味道,会让你把这座城和大盘鸡这道美食永记心间……</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母亲的缝纫机</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李惠艳</p><p class="ql-block"> 周末,准备和妹妹一家人回农场看望父母。老公拿起一条裤子准备换上时,突然说:“这条裤子开线了,不能穿。”我一看,果然裤腿开了有十几厘米。心想,这条开线的裤子,正好带到我妈那儿,用缝纫机砸一下。</p><p class="ql-block"> 记得那年夏天,母亲从小城买回一台缝纫机。心灵手巧的母亲,不到几天时间便学会了使用。于是,我们就有了用各种花色的布拼凑成的第一个书包。母亲用缝纫机给我们缝制背心、衣裤之类的,总能给我们带来惊喜。我最喜欢看母亲在缝纫机上做活,尽管多半会被她赶去学习,但我多少还是偷偷记住了她缝制时的步骤。她每次用完缝纫机,先用罩子罩好,又在上面放好多东西,生怕我们乱动。有一次,弟弟把红领巾弄丢了,哭着不敢回家。我灵机一动,趁母亲不在家,裁剪了一块红布,照着母亲踩缝纫机的样子,偷偷给弟弟做了一条。母亲知道后,也没有骂我,只说学生要以学习为主。</p><p class="ql-block"> 初中时,我在离家10多公里的农场团部学校就读,平时住校,只有周末才能回家一次。母亲不舍得让我去地里帮她干活,嘱咐我在家好好学习。一看母亲走了,我就赶紧把校裤拿出来。那时校裤都比较肥大,女孩子爱美,我心里早就在盘算着怎么把它改瘦。趁母亲不在家,我赶紧实施这个计划。为了能一次成功,我把校裤翻过来后,在裤子的两侧画上“减肥线”,然后顺着画好的线,用缝纫机小心翼翼地砸好。穿到身上,不大也不小,我正在暗自喜悦,却发现,被砸在里面多余的部分鼓出来了。我就拿起剪刀剪去了多余的部分,可发现还是不平展。想起母亲平时为我们熨衣服的场景,我就又拿起熨斗,开始熨裤腿。这时弟弟来问我一道作业题,等我回头再看,发现熨斗开始冒烟,裤子已被烫了一个小洞,我心里紧张得不行。母亲回家问清楚情况后,并没说什么。她拿起我的裤子,坐到缝纫机旁,换了几次线,贴了一小块布,踩了几下后,那个破洞处就出现了一朵栩栩如生的小花。</p><p class="ql-block"> 现在,母亲已年近80岁,做不了针线活了,但对那台陪伴她几十年的缝纫机还是视若珍宝。她一边看我给老公砸开线的裤子,一边说:“等我不在了,这台缝纫机给你。”看着她有点失落的表情,我说:“你身体这么好,起码能活到100岁。”母亲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南山野花开满坡</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惠军明</p><p class="ql-block"> 站在秦岭终南山下的十字路口,春阳把石板路晒得暖烘烘的。</p><p class="ql-block"> 风从山谷里漫过来,带着潮湿的土腥味儿,混着野杏花的甜香。我知道,那些藏在青苔褶皱里的花信子,此刻正憋着劲儿要开呢。</p><p class="ql-block"> 沿着盘山公路往南走,车窗外的世界像被水彩晕染开来。拐过几道弯,漫山遍野的迎春花突然撞进眼帘,金灿灿的花朵缀满枝条,像是给灰扑扑的山坡披了件缀满亮片的薄纱。崖壁上,零星的野杜鹃也探出头来,粉红花瓣上凝着露水,在阳光下闪着绚烂的光。</p><p class="ql-block"> 半山腰的老村子,还保留着旧时的石墙黛瓦。墙根下的野蔷薇,已经爬成小树,细藤缠着竹篱笆,开出一串串米粒大的白花。一位老妇人坐在门墩上晒太阳,蓝布围裙兜着刚摘的荠菜。“这坡上的花啊,比娃娃的脸皮还娇气。”她布满茧子的手,抚过墙头垂下的粉蔷薇,“前年大雪压断了老枝,今年倒开得比往年还旺。”</p><p class="ql-block"> 转过鹰嘴崖,一片浅紫色的云霞铺在山梁上。那是成片的婆婆纳在疯长,细长的叶片挨挨挤挤,举着淡紫色的铃铛花。花丛里藏着去年秋天没收割的麦茬,金黄的麦穗尖上挑着新抽的绿芽,仿佛大自然怕单调,特意调了色。</p><p class="ql-block"> 最妙的要数后山的苜蓿滩。雨后的苜蓿叶沾着水珠,蜷曲着舒展身体,连带草茎上的七星瓢虫都跟着晃悠。紫云英挨挨挤挤地滚成地毯,粉白的花瓣里裹着金丝绒般的蕊,蜜蜂在花丛间穿梭,翅膀嗡嗡地奏着春日的乐章。放牛的老汉坐在田埂上抽旱烟,黄牛角上系着的柳条穗子随风摇晃,惊起几只正在啄食的麻雀。</p><p class="ql-block"> 山涧边的蒲公英,最会耍花样。嫩绿的叶子铺成翡翠毯,清晨的露珠在绒球上滚来滚去。待到太阳晒暖了,绒球“噗”地裂开,白色的伞兵带着降落伞四散奔逃。崖缝里的野忍冬开着金银花,藤蔓顺着岩石攀援,绿叶间垂下的白花像串串风铃。去年秋天,采药的老王叔说过,这种花晒干泡茶能治咳嗽;可真正喝过的人却没几个——谁忍心摘下这山神赐的宝贝?</p><p class="ql-block"> 走到半山寺遗址,残破的碑刻旁开着簇簇野花。黄的赛金,白的似雪,花瓣细密得像老人脸上的皱纹。石缝里的小野蒜,也开始舒展腰身,聚集在春风里招摇。风起时,枯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花丛上,倒像是给大地盖了层斑驳的花被。</p><p class="ql-block"> 暮色四合时分,山脚下的小镇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晚归的农人,扛着锄头,走在田埂上,裤脚沾着泥点子,鞋帮上还粘着几根狗尾巴草。他们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在油菜花地里游走,惊起几只忙着搬运食物的蚂蚁。炊烟从青瓦房顶袅袅升起,混着饭菜香飘进山里,连岩缝里的苔藓都仿佛醉倒了。</p><p class="ql-block"> 站在观景台上俯瞰,整座南山宛如打翻的调色盘。桃花粉、杏花白、迎春黄、杜鹃紫,层层叠叠地铺满山坡。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在春风里你争我抢地绽放。它们不讲究什么名贵品种,也不在乎有没有人驻足观赏,只要把根扎进这方水土,就拼命地长,尽情地开。</p><p class="ql-block"> 山风掠过耳际,捎来远处采药人的歌谣:“南山坡上花满天,采得草药换酒钱……”这些野花,年年岁岁在这片土地上轮回,看惯了王朝更迭,听过太多悲欢离合,却依然保持着最初的纯粹与烂漫。</p><p class="ql-block"> 下山的路上,裤兜里不知不觉装满了蒲公英绒球。晚霞把天空染成橘子色,山脚下的溪水闪着粼粼波光。我知道,明年春天,当第一场雪融化时,这些绒球又会钻出地面,把南山的山坡重新绣成锦绣的模样。</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布谷声来春耕忙</b></p><p class="ql-block"> 布谷鸟的第一声啼叫是从青铜鼎的纹路里渗出来的。我站在田埂上,看着父亲握着犁铧的骨节泛着青白,铁器入土的瞬间,沉睡的泥浪突然裂开一道翡翠色的伤口。金属与大地碰撞的脆响震落了柳梢的晨露,那些露珠坠入新翻的犁沟时,竟像淬火的铁星般溅起细小的光斑。邻家的拖拉机在远处轰鸣,而父亲的犁铧依旧保持着青铜器时代的弧度,刃口上凝结的泥浆里,沉淀着商周农人祭祀时撒下的粟米灰烬。泥土在铁犁下卷成深褐色的浪,父亲的脊背起伏如移动的山丘。十六岁的弟弟攥着竹篾编的种子篓跟在后面,篓底漏下的谷粒在湿润的垄间滚动,仿佛被布谷声催熟的雨滴。他的运动鞋沾满泥浆,蓝牙耳机里漏出电子游戏的音效,却不妨碍他精准地将种子撒进父亲劈开的沟壑。这让我想起祠堂里那幅《耕织图》,只不过画中牵牛的童子换成了脖颈发亮的智能手表。远处山麓的樱花林正在举行盛大的涅槃仪式。风掠过枝头时,那些粉白的花瓣便化作斜飞的经文,将整片天空誊写成褪色的佛卷。有片花瓣粘在弟弟的耳机上,他浑若不觉,直到父亲用沾满泥土的拇指替他拂去。这个动作让我想起二十年前,父亲也是这样为我摘去头发里的草屑。</p><p class="ql-block">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父亲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铁锈摩擦砂纸的粗粝。他枯瘦的手指划过犁铧边缘,青铜色的刃口已经啃食过四十个春天的冻土。张叔驾驶着崭新的拖拉机从田埂驶过,暗红色的机身像头困兽,排气管喷出的白烟惊飞了歇脚的麻雀。父亲却固执地守着祖传的木犁,说铁器要沾了人手的温度,才懂得怎样和土地说体己话。他的固执是有道理的——去年张叔用GPS定位播种,结果暴雨冲走了半数电子标记,那些迷路的种子至今还在野地里流浪。正午的阳光将犁铧烤成银亮的鱼,在土浪中游弋时拖曳出细碎的光鳞。我蹲下身观察刚播下的种子,发现它们居然在阴影里泛着微弱的荧光,像是被布谷声熔炼过的星屑。弟弟凑过来时,手机镜头自动对焦的特效音惊散了种子的微光,他懊恼地抓了把湿润的泥土,却意外发现掌纹里嵌进了几粒倔强的野燕麦。父亲用草绳捆扎开裂的犁柄,那些皴裂的木纹里渗出的松脂,竟与山脚飘来的樱花香气发生了奇妙的反应。淡金色的薄雾在空气中凝结,将我们笼罩在琥珀色的光阴里。弟弟突然指着雾中说:"看,那些雾在模仿犁沟的走向。"果然,飘浮的微粒正沿着无形的轨迹编织经纬,恰似父亲年轻时在绢布上绣的二十四节气图。</p><p class="ql-block"> 风突然转了方向。大团大团的樱瓣越过竹林扑向田野,粉雪般的落英掠过父亲草帽的破洞,在他古铜色的后颈上叠出半透明的鳞甲。有片花瓣粘在犁铧的锋刃上,瞬间被金属的温度烘干成书签似的标本,叶脉里还封存着风坠落时的螺旋轨迹。弟弟掏出手机想扫描花瓣的纹路,父亲却已弯腰继续扶犁前行,花瓣标本便随着泥土翻卷,永远埋进了春天的备忘录。</p><p class="ql-block"> 张叔隔着田垄喊父亲喝新酿的米酒。父亲摆摆手,从怀里掏出锡壶抿了口自酿的苦丁茶。茶汤入喉时他浑浊的眼睛突然清明如少年,指给我看云缝里漏下的光柱如何将种子烫出嫩芽。顺着他的指尖望去,那些刚入土的谷粒已在温热的地气里胀破表皮,伸出银丝般的根须,像极了布谷鸟喉头震颤的绒毛。弟弟突然惊呼——他的运动手环检测到土壤湿度骤变,而我们分明看见,那些数字化的曲线正在空中幻化成布谷鸟的尾羽。暮色将临时,最后的樱瓣在炊烟中跳起回旋舞。父亲卸下犁具,用稻草擦拭铁器时哼起我从未听过的古老夯歌。他的影子被夕阳拉长成另一道犁沟,沟底沉淀着零落的花瓣与未及消散的布谷声。归途经过樱花林,弟弟的夜拍模式意外捕捉到满地残瓣拼成的农谚图案,"雨水""惊蛰""春分"在暮风里轻轻颤动,每片花瓣都承载着一个褪色的节气。父亲说这些字迹会在月出时消散,又在黎明前被露水重新书写。 </p><p class="ql-block"> 月光爬上犁铧时,金属表面凝结的水珠里都囚着一枚凋谢的樱花。谷仓深处的青铜箭镞在暗处泛着幽光,那是父亲年轻时在田头拾到的信物。此刻它正与新铸的犁铧进行着跨越三千年的对话,箭镞上的铜绿与铁器上的红锈在月光下交换着氧化的秘语。弟弟悄悄把运动手环埋在田埂下,说要用现代科技记录种子的梦境。而我知道,当布谷鸟再次啼鸣时,这些埋藏的时间胶囊终将在某个春晨破土而出,带着金属与泥土共同孕育的、属于新时代的古老寓言。</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重上虎头山</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梁红旗</p><p class="ql-block"> 进入四月,春姑娘便甩掉了初始的羞涩和腼腆,以婀娜多姿的身影告别三月的花开花落,迎来了清明时节的细雨绵绵,滋润人间。这时的春风已暖意融融,伴着花草的芬芳,让我们的思绪随着春雨寄往先辈们所在的远方。这里既有春光的恩赐,更有思念的温暖和亲情的力量,也如这春夏秋冬的四季,“醉”是人间四月天。</p><p class="ql-block"> 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有老友相约第二天小聚,我愉快的答应。此后又一个电话进来,是社区组织退休人员去大寨参观,问我能否参加。我思索片刻便说能去。随后电话告诉老友,我爽约了。不是我重游轻友,而是此时去大寨参观游览的信息,正符合我这两天的心之所念。</p><p class="ql-block"> 父亲虽是铁路工人,但母亲在家务农,我是农民的儿子,50年前却去当了建筑工人,承受着超出农民的困苦和劳累远离了乡村。在职工作四十三载,经过三个单位不少于十个以上工种、岗位的历练,我始终没有离开过故乡的热土,对乡愁的回味随年龄的增长也日益眷恋。50年后的退休之即,却又想着去把农民的生活体验。疫情前曾参与胡总的“闲庐”规划,在平山温塘小镇合租一个农家院,享受田园风光,体会休闲时光。前两年,妻子曾和好友一起在附近的“太保农场”做菜农,我也时常前去打工。这两年,朋友家又在太平河畔的“乐乐农场”享受着自种自吃的“春华秋实”。我偶尔也去回味和体验辛勤耕耘的苦乐年华。</p><p class="ql-block"> 老话说“民以食为天”。不知道随着AI时代的到来,这句话的意义何在。国以农为本,这从每年的中央一号文件中我们也能读懂,“一定要把中国人的饭碗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含义,客观、真实且形象、具体。“米袋子、菜篮子、果盘子”都列入各地“一把手”工程系列。国家也刚刚颁布了《加快建设农业强国规划》。“三农”乃国之根基。</p><p class="ql-block"> 每每想到这些,也更让我掂念当年全国农业战线上的那面旗帜——大寨。现在的大寨又是啥样呢? 这时候接到去大寨参观的电话,有了重上虎头山的机会,我自然心动。</p><p class="ql-block"> 记得1999年的深秋曾去太原考察项目,回石的途中去过大寨。那时的大寨也已经从单纯的传统农业向乡镇企业、村办合作工厂、粮食农作物深加工等方面发展且有一定的特色。大寨人不屈不挠的顽强精神,在今天美丽乡村建设的金光大道上,又是怎样的一幅景象呢?</p><p class="ql-block"> 高速路上缓慢行驶。因为是山区高速,加上路面老化,车速受限。上午十点多,历时两个半小时,我们来到了虎头山下……</p><p class="ql-block"> 大寨是山西省晋中昔阳县大寨镇的一个自然村落,坐落在太行山腹地虎头山脚下。这里海拔为1162.6米,年平均气温摄氏9.4度。无霜期145天,全村有220多户人家,510多口人,1.88平方公里,属太行山土石山区,自然环境恶劣,由于长期风蚀水切,形成了七沟八梁一面坡的地貌。旧社会,人们形象地概括为“山高石头多,出门就爬坡,地无三亩平,年年灾情多,三天没雨苗发黄,下场急雨地冲光,地里上肥地边流,冲走肥土剩石头。”</p><p class="ql-block"> 解放前,处于日本帝国主义和封建官僚主义夹缝之中的大寨人民食不果腹,生活颠沛流离。1945年昔阳全县解放,大寨人民分得土地翻身做了主人,开始了自己的艰苦创业之路。</p><p class="ql-block"> 解放后,以陈永贵、郭凤莲等为带头人的大寨人决心改变落后的面貌。他们艰苦奋斗,治山治水,在七沟八梁一面坡上建设了层层梯田,并通过艰巨劳动引水浇地,改变了靠天吃饭的状况。在生产资料的严重匮乏情况下,大寨人全民上阵,搬山填沟造平原,自力更生战洪灾,科学种田、发展水利,无论寒暑从不间断,终于将大寨穷山恶水变成了太行山上的小江南。 大寨是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战天斗地,改造自然的先进典型。1965年,毛泽东主席向全国发出“农业学大寨”的号召,大寨和“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大寨精神一起登上了历史舞台。</p><p class="ql-block"> 大寨曾是农业战线的标杆。在我们这一代人的印象里,大寨人战天斗地的豪情壮志激励着我们。作为农业大国, 不管社会和科技如何发达,14亿国人的饭碗也只能靠自己的地、自己的天。又一次来到虎头山,俯瞰闻名于世的大寨今天。心情也如这四月的天。位于太行山西部的大寨,物华天宝,人文荟萃,风景秀丽,是山西省著名特色旅游景区和全国农业旅游示范点。中国名村大寨,人文名胜得天独厚。众多中央领导,军界将领,社会名流及五大洲政坛要人曾到大寨参观访问。特殊的文化滋润使“虎头山”诗意葱笼,魅力无穷。景区内陈永贵故居、陈永贵墓地、郭沫若诗魂碑、叶帅吟诗地、周总理三访大寨纪念亭、大寨展览馆、大寨文化展示馆、名人遗踪展、军民池,大柳树等特色景点,构成了全国著名的红色旅游景区,这里旖旎动人的精神画卷,令人思绪万千。早在10年前,大寨就被列为第四批中国传统古村落名录。 新时期的大寨经济繁荣、社会和谐、环境优美、民富村强、人和政通、人民幸福自豪,在新一轮发展和“美丽乡村建设”中又铸辉煌。这里区位优越、交通便捷、通讯畅达、设施完善。 大寨人是厚道的。他们的后人对前辈的缅怀和纪念,有虎头山为证。一些曾经为大寨的过去和今天做出努力和贡献的人和事,在今天的大寨人眼里依然光彩夺目。山西作者孙谦,第一个采写了有关大寨人战天斗地,向穷山宣战的通讯,并且在山西乃至于全国大报报道宣传。让虎头山外的人知道了大寨的坚忍与毅力,了解大寨的昨天和今天。为此,大寨人在虎头山上为他建起了一座纪念碑,以示大寨人“吃水不忘挖井人”的朴素情怀。这种厚道还体现在知足常乐,民风淳朴,为人实在。土特产品,物美价廉,农家饭菜,好吃不贵。成功入选2023年农业部中国美丽休闲乡村建设示范,也是名不虚传。</p><p class="ql-block"> 当然,受自然条件的限制,与沿海发达地区相比,大寨的富裕水平还有一定的提升空间。但是,大寨人脚踏实地,自力更生,在奔小康的征途中,在围绕着绿水青山,在打造虎头山森林公园景区、创新农业旅游示范点的建设中,又走出了一条具有大寨特色的发展之路。大寨是一个时代的缩影。</p><p class="ql-block"> 大寨精神作为一种令人怀念和敬仰的形象符号,是几代人的情感纽带和奋斗历程的高度凝结,也是艰难岁月里中国农民困顿于自然,拥抱自然,又积极改善自然的情感寄托。更是他们对土地的热爱与眷恋的真实写照,经过日久天长的真情奉献而形成的精神丰碑矗立在世人面前。今天的我们,更需要一种精神的感染,尤其是在国际风云、百年未有之变局面前,在技术封锁、贸易壁垒、关税大棒,四邻难安的今天,再来大寨,重上虎头山,就如同阅览一部“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的历史画卷。此时此刻聚焦精神丰碑,既是一种现场的自我启发,更是一种民族自信的宣誓与动员。这依然是“大寨精神”在新的历史时期又一次辉煌展现。</p><p class="ql-block"> 大寨精神,应该列入我们的精神谱系!</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结账</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8px;">子羊</span></p><p class="ql-block"> 傍晚,串串红烧烤店。</p><p class="ql-block"> 我们几个围着一张小方桌坐下。一眨眼,桌子就摆满了,有六把烤猪肉串、六把烤羊肉串、两把烤豆角串和一把涮牛肚。小飞问,喝不喝酒?我说,喝。他起身,跑到隔壁房间拿来一瓶汾酒和一瓶汽水。服务员拿来分酒器、酒杯和水杯。我们倒满,习惯性地喝一杯酒,再喝几口饮料。一个小时过去了,石头还没来。我晕乎乎的,说,小飞,你给石头打个电话,看他到哪儿了。小飞说,今天晚上你做东,还是你打合适。一串烤肉还在他嘴里咀嚼。我打了,提示正在通话中。我脸色一沉,小飞见状,赶紧打过去,说,他到了。</p><p class="ql-block"> 石头骑摩托车来了。他走进店里,瞅见一个中年男人,推了他一把。男人回过头,和他对视,是你啊。男人点了三盘烧烤,跟儿子坐在另一张小方桌旁大口咀嚼。男人问,你坐哪儿?他指向我们,那里。</p><p class="ql-block"> 石头走来,坐在我对面,问道,我想吃啥都能点吗?当然。石头减肥,不吃晚饭。每天傍晚,他都到公园跑步,坚持锻炼。夜里,他饿得受不住了,就一根一根地抽烟。好不容易减了几十斤,他要守住来之不易的成果。他说,我不吃。我稍有迟疑,问道,上次我问你的那个事,有眉目了吗?石头斜眼瞅向男人,你要不去找找他?</p><p class="ql-block"> 男人不时地扭头瞅我们,他搬了张凳子,干脆跑来跟我们同坐。他高大威猛,仪表堂堂。从工作单位到生意项目,从家长里短到民生福祉,他跟石头天南地北聊得不亦乐乎。小飞也时不时插上几句。他儿子站在旁边挤眉弄眼。我问,你儿子在哪儿上学?他说,人民路小学。我说,人民路小学是好学校,不好进啊。他拍拍胸脯,我市里面有人,以后有啥事找我帮忙就行!我心里琢磨,以后万一有啥事说不定还要麻烦人家。随即,他又吩咐儿子,你把咱桌上剩下的几串烤肉串拿来。我问,你在哪儿上班?石头抢先一句,他在市委上班。男人没有否认。他儿子无精打采,屡次催他回家。他让服务员上了一碗面,说,你坐那桌吃,吃完咱就回。他儿子坐在那里慢吞吞地吃着,吃完了,他还没有要回去的意思。店里又陆续来了几桌客人。他儿子跑来要打火机,我扭头,身后有个陌生男人在朝他嘿嘿笑。原来,那人跟他认识,抽烟想用火。他儿子把打火机送去,那人点烟之后,对他报以一笑。小飞拿出漂亮精致的烟盒,倒出烟一散,空了。</p><p class="ql-block"> 小飞拿着烟盒在手里把玩,男人的儿子嚷嚷着要,小飞就给了他。他儿子把烟盒在手里翻来覆去,一脸兴奋。男人一直盯着我,问,你不爱说话?看你不吭声。我腼腆地笑笑。我们几人碰了碰杯,仰头一饮而尽。随后,男人又要了两瓶汽水和一碗面。面上来,他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往嘴里塞。</p><p class="ql-block"> 走吧,散了。石头起身,他们也一一起身。我要了几个塑料袋打包剩下的几个饼子和烤肉串。男人没走,恭敬地站在我身边,殷勤地把烤肉串往塑料袋里装。我到隔壁房间结账。老板算了两笔账,加起来四百多。我怒不可遏,明明只有两百多,你到底怎么算的?老板说,这是两桌饭钱, 还有那人的。他的饭钱凭啥让我结账?男人带娃刚走到摩托车跟前。老板立即喊住他,喂,你过来一下。男人一惊,瞥我一眼,缓缓走来。男人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是晴空万里,现在已是乌云密布。他朝老板嚷嚷,我和石头关系那么好的,他是石头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我买单就行了,你怎么能让他买单?我每个月工资都快八千了,你是小瞧我买不起吗?男人抢着买单,拿起手机开始扫码。我忸怩不安,从兜里掏出一沓钱,说,老板,我付账。他拿手机晃了晃,咕哝着,咋回事,怎么扫不上?我再试试。就在他还要扫码时,老板拦住了他,收了我的钱,说,你不要微信支付了,我要现金,刚好想留点私房钱。男人顺手拿走两条中华烟,转过身撒腿就往外跑。我喊他,他扭头冲我一笑,电话联系,以后有事找我。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左右为难。我憋了一口气,抬手,你走吧。我结完账垂头丧气地走了。买单花了一千四百多。这笔钱是我东拼西凑给孩子借的学费啊。</p><p class="ql-block"> 回到家,我们微信聊天。石头说,我今晚没吃一口,就是为了给你省钱。</p><p class="ql-block"> 也没省,那人把他那一桌算到我头上,还顺走了两条中华烟,让我付款了。</p><p class="ql-block"> 哈哈。石头发了一个大笑的表情。</p><p class="ql-block"> 他是你什么朋友?</p><p class="ql-block"> 我不认识他。之前只有过一面之缘。我只知道他在市委上班。我连他大名和电话都不知道。我和他不是朋友。如果关系特别好,我就主动介绍给你认识了。</p><p class="ql-block"> 我蒙了,脑袋一片空白,像傻了一样。</p><p class="ql-block"> 这可是你自愿给他付款的,你不能怨我吧?</p><p class="ql-block"> 这年头,啥人都有,他也好意思。算啦,我认栽。</p><p class="ql-block"> 过了几天,我刚好有事情想找他帮忙,就详细打听了他的单位地址。我跑去找他,在整个楼道的办公室找了个遍,都没见到他。市委的人说,我们单位没有你要找的人。</p><p class="ql-block"> 后来,石头凑钱给我送了过来,满脸歉意,对不住啊,对不住,我也不知道他是干吗的,只是听说他在市委上班,也很乐于帮忙。他犯事已被派出所拘留了。他就是一个混混。江湖上这种骗子很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