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时光

唐克雪

清明返乡扫墓，归途再次“堵”进黄姚古镇，堵到八百岁龙爪榕面前。

　　节假日高速“免费路堵”，已成为中国假日另一道风景。这个清明假，免费自4日零时起，7日零时止。去程路堵难免，归途不堵才怪。果然，我们4日午时起程，一路绿；5日自晚十时始，高德地图显示二广高速广州附近路堵的紫红，直到7日凌晨五时才渐渐淡去。

偷得6日这天，去八姐家为晚辈领了一袋土鸡蛋，分别到青草塘和石龙村探视偶惹小疾的五姐和舅妈，跟着老表们去水山村头观摩一块都说像伟人的石头，又一路绿，绕进黄姚。

　　此时的黄姚古镇，天清气爽，人也一下清静下来。于是在那些急于归家的车子挣扎高德紫红路堵框时，能陪着孩子在黄姚古镇清凉的小巷里分享小镇人的悠闲，竟不无庆幸。

　　黄姚古镇群山环绕，叫得出名的有酒壶山、真武山、鸡公山、叠螺山、隔江山、天马山、天堂山、牛岩山、关刀山，九大金刚似的护住小镇；姚江、小珠江、兴宁河，三条溪水交汇于此。民居依山傍水而起。水岸竹子、桂花、香樟以及许多叫不出名的灌木，相互交缠，互为依托，犹似人群聊聊我我。植物独居，也难成风景的。所谓独木难支，似乎也可如此解注。

竹丛树影之间，有装饰得很华丽的仿古小船，当然不是一般的水路工具，而是载游客看小镇风光的。每有游客从河岸游来，船主都无比热情地递上观光图，热情洋溢邀客上船。八年前初来黄姚，我就发现，扑古镇小巷而来的游人，这船只是一个摆设了。

　　镇上人家，多沿着河岸，以家族祠堂为中心并排而居，于是古镇每一条小巷，都装着一个家族的故事。据悉古镇得名的黄、姚二姓住民，是宋将狄青率兵征伐侬志高瑶乱时，路过此地派部将问路所知，而小镇现有梁、郭、黄、劳、林、吴、古、叶、莫九大姓氏宗祠，均是明清后期迁来，唯一的黄氏宗祠，也未必是狄青部将问询的那家后裔。

　　我们这次住的“三秋一宅”，老板姓梁，据其介绍，他与爱人都不是小镇原住民，而是租用梁姓人古宅做民宿生意的。

其他古巷里的人家，也大多如此。小巷原有住民，得益于古镇的旅游开发，大多洗脚上岸，有的坐收租利，有的干脆在贺州或梧州买房，享受城市现代化生活。其祖为生计从四面八方而来，后人受先祖荫蔽又各散一方，是现代生态普遍现象。

　　这并不影响古镇仿古墙壁后面隐藏的沧桑，古镇每一条小巷的每一个角落，都有可能演绎一段沉重而又生动的历史。

　　我们首先注意到安乐街里的安乐氏，那个骑马横槊的将军，是千户李道清。他做千户时，黄姚当地商业蒸蒸日上，各路土匪对生意人财产的窥视在所难免。李千户奉令率官兵来黄姚平定士民之乱。

平安后的住民们为感谢李千户平乱之功，集资建此安乐寺，立寺公李道清神像以纪念。

　　就在这条窄窄的街巷，还装着中共广西省工委的血性使命，在此指挥广西全境革命的钱兴烈士塑像，耸立遗址前小广场；昭平版《广西日报》旧址，欧阳予倩故居，也藏在这条小巷里。成为黄姚“红色旅游”标志。

我其实不很欣赏以某种颜色涵盖这些志士当年的革命行为，毕竟这个党已执政七十多年，以旅游名义涵盖其中蕴含的意义，已显浅显了。作为一种行为上的文化意义，就像李道清率官兵平乱，值得后人纪念，无所谓红或白。

　　残垣一角，有一截硕大古桩，目测三个大人未能合抱。与之相对应的，是一面美国“飞虎队”宣传墙，讲述陈纳德将军派战机南征广州，途经昭平被日机击落，飞行员跳伞，有幸存者被黄姚住民救护，遇难者葬于镇外野山，中美建交后，中国政府将飞虎英雄遗骸送归美国政府，墓碑留下纪念。

与之隔街相望的这截古木，似乎是为注解这段中美两国曾经的泣血故事而存在的，古扑粗拙，纹理却很细密地沿各自走向，歪歪扭扭地相向而行。

　　古木之外的巷口是接龙门。门两旁一道高两米、有垛口，形似小城墙的围墙。门楼之上，也有着了望眼似的小窗，体现抵御战乱和防范盗贼的建筑特点。

　　整个黄姚古镇，由龙畔街、中兴街、商业街区构成的三块建筑群，通过桥梁、寨墙、门楼巧妙连接，无论单体建筑，还是整体布局，既有沿小河相互交叉的地理客观特征，又有风水理论所要求的主观元素。

八大姓氏，九大宗祠，两个家氏，住民以同一姓氏祠堂辐射而居，也基本围绕这一防御功能设计。

　　八年前我们第一次被“堵”进黄姚，小女还在襁褓中，图方便从携程上订的酒壶山酒店，车子可以一直开到酒店大堂前的停车场。住下后，沿小河信步而行，自然而然地随着人多的街巷走，从当年拍的照片中看，走的是商业街区，因而古镇小巷一点一滴，犹感亲切。

　　现在小女八岁，小哥十岁，都会在携程上挑选酒店，并且都有自己的游走需求。他俩信心满满地表示到现场挑心仪民宿。但我们都没想到这八年时光里，黄姚由四A景区，升级为五A景区。这一个“A”，却可以将景区面积扩充到外围。我们的车子被导航引进景区特设的停车场，再由往返于景区和停车场的观光车将我们统一带进景区。

　　迎面而来的便是号称八百岁的龙爪榕。此名源自它像龙爪般垂立的枝干。颇为奇特的是，这些枯枝被从众多寄生的气根紧紧地护住，而主杆依旧生机勃勃，形成独特的再生景观。

与龙爪榕遥相对望的，是五百岁的睡仙榕。相传八仙榕树下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最贪杯的吕洞宾一醉而卧，醒来后树长成他的卧姿了。

树下是姚江，食肆沿江而立，是小镇第一美食区。

这个地儿我们熟，当年在这里的一个土特产档口，见老板娘手工剁辣椒，佐以蒜泥、姜块、豆豉，加入三花酒泡制辣椒酱。辣椒酱风格各异——这等辣品，我孩童时都不敢吃，但参与制作，看大人们吃，材质式样及制作手法，都浸入脑海了，一见，记忆犹新，毫不犹豫买了两瓶，还让妻子与老板娘互加微信，后来也多次邮购，一解口馋。

　　正是古榕巷口家乡风味的辣椒酱，激活了旧时味蕾。坐进食肆，首先就点了水豆酿腐、竹笋酿，可惜辣椒不当季，否则第三个菜，应是平乐风味茶泡辣椒酿。

平乐南接昭平，北连桂林。桂林菜受湘菜影响，无辣不成菜；平乐菜有微辣，酿菜是一大特色。此前以为平乐菜自成一体，到了黄姚才明白，与其说“十八酿”是平乐名菜，不如讲是黄姚酿菜向北延伸，到平乐得以发扬光大。

一个人舌尖的美食记忆，一般离不开母亲厨艺。我的孩童时代，出自母亲的辣椒酿，笋酿，抑或春菜包，主材除了辣椒、竹笋、春菜，馅基本以糯米为主。辣椒酿主材是同安镇独有的茶泡辣，馅是糯米加上花生米，小虾，过年时会加上一些油渣或肥肉。笋酿如是，只吃法略有不同。春菜包上汤，竹笋酿和辣椒酿蒸熟后同葱苗或蒜苗、青椒回锅焖、烩。

无论哪种吃法，童年美味，都在这馅上了。换上全肉的馅，以我的口感，全然无味了的。

豆腐酿的主材是家磨豆府，盐水点卤，通常是猪肉馅，因而豆腐酿于我们有点奢侈。但若是我们这些孩子用搓箕或竹罩笼子，还有母亲精心编织的麻丝渔网，到溪边捉到鱼，或在河里钓上大一点的鱼，母亲也会磨一盘豆腐，将鱼剁成鱼酱作馅，也非常解馋，同糯米为主的辣椒酿、竹笋酿，成为这大辈子都无法忘怀的、现如今很难在餐馆品尝到的“美食”。

　　睡仙榕下的水豆腐酿，看外型便知是盐水点卤，馅材应是猪肉。这水豆腐，转基因与非转因豆，味便不同；机磨或石磨，口感不同；石膏点卤或盐水点卤，质感不同。一尝，果然是盐水卤。

后尝的竹笋酿，用的不是平乐山地的金竹笋，是昭平本地苦竹笋，有点苦，妻儿们不很感兴趣，我能接受，馅的糯感，花生香，苦竹淡淡的苦，一碟竹笋酿，我一人独享了。

　　在这个清风徐徐的日子里，在经历了一天的清明扫墓、一天探视亲友而被堵进黄姚小巷的一天，在睡仙榕灯光隐约的江边食肆，品了孩童时才有的风味，亦是庆幸之得。

　　接下来，我们在“三秋一宅”这家集仿古和现代为一体的民宅里住了一宿，我是被屋檐上的雀鸟叫醒的，妻儿还在酣睡，前两天的爬山越岭扫墓，大家的腰腿都有些乏了。

　　便没有一如既往下楼小跑，而是打开手机看朋友们转发的有关美国现任总统特朗普发起的世界贸易大战。这老特八年前选的美国第四十五任总统，一上任就同中国开打贸易战，加上许多被喻为“没谱”的政治、经济行为，中国人戏为“特没谱”，满四年后，在第四十六任选举时被民主党拜登击败，落选后还差点因桃色事件重罪入狱。在年前的第四十七任总统选举时，他卷土重来，中途不废吹灰之力将谋求连任的拜登打下“擂台”，与继承拜登席位的哈里斯续战，曾以为他不是拥有女性选民优势的哈里斯对手，最后竟高票大胜。大胜后的老特一登基就在俄乌战争问题上以欺软（与副总统万斯在楕圆型办公室直播羞辱乌总统泽连斯基）怕硬（完全摒弃前总统拜时美制定的挺乌反俄政策明目张胆挺入侵者普京）吓得全球瞪大眼睛，接下来就是这场被喻为核弹级别的贸易大战。虽然事不关己，但“税战”对外贸、就业的潜在影响不言而喻，这几天世界股市应声大跌，数万亿美元瞬间灰飞烟灭。苟安于遥远古镇的小巷住民，通常从游客数量和消费频率来感受经济温度，他们对高关税这把双刃剑漠不关心，殊不知这刀砍向谁都受伤，因此我赞同各国“零关税、零壁垒、零补贴”的“三零政策”。美国不是强调“对等关税”吗？关税清零，国外优质产品畅通无阻，国内昧了天良的天价救命药中间商，昧了天良的黑食品毒食品厂家，自生自灭，生产力置之死地而后生，百姓受益，产业正本清源，想想都笑了。

　　当然，我这个年龄的老人，连家族里扫墓这样的平常事，现在都没话事权了的。面对跨越大洋的“税战”，也只能私下里妄议几句罢了。

　　等妻儿们起床洗漱后，我们依旧流连于古镇清凉的小巷中，亿万年风雨吹淋的青石板，无数人跨越时空来而又去的小巷，在明媚的清明阳光中温暖而舒适。我们走了昨天没走的兴宁古庙。立于明朝万历年间的庙佛看多了世事幻变，默然无声。老人们都讲见庙拜佛，我们便踩着拱型石桥上平滑得能够照出人影的青石板，到庙前无比虔诚地给无声之佛三躹躬。

　　绕着小河，青石板小巷把我们带到前清的御豉作坊，门口一头肥壮的铜牛做低头前行状，像似默默拉磨。低矮的青瓦房里，好似挤出了豆豉浓香。转到睡仙榕下一个小食摊，老板娘招呼吃豆豉粉，情不自禁坐下，浓香扑鼻的豆豉味，使这顿早餐溶入数百年光阴。

　　早餐后绕到仙人古井。五个池子组成的古井，靠里面两口，一为饮用，一为洗菜；靠外三口，与井外小溪相接，分别洗手、洗衣、洗农具。传说中泉水常年翻腾而涌，清澈甘甜。我们到来时，却忽然的安静下来。井中游走几尾罗非鱼，有居民在洗菜、洗衣，相互聊天，小镇烟火气，从古井流进小巷，又从小巷走近古井。

　　小儿小女满满的好奇，背着大人警示，偷偷弯下身子，喝了几口。经数百年流淌，不见过去的清澈，“小饮几口，不会拉肚子的。”小女如此安慰。

　　午餐再点水豆腐酿和竹笋酿，临走时在巷口一家特产店买曾经的辣椒酱，巧得很，档主竟是八年前的老板娘，她还记得小女挂在妈妈胸褡的情景。八年时光，仿佛铺洒小巷青石板上的一层尘埃，一阵轻微的风，便吹得一干二净。

　　驾车走过八百岁的龙爪榕，与小镇告别，不由一番感慨——

　　八年与八百岁，都不过时光长河一瞬水花，谁能预知，八年后，或八十年后，我或我的孩子们，还会不会再次通过这棵蓄满沧桑的龙爪榕，走进黄姚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