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山听雨

摄影人HYLee

三苏祠的雨是落在竹简上的墨痕。我来时，正值川西暮春将尽，满庭老银杏擎着新绿，却把八百年前的墨香沁得愈发清冽。正殿前的青石甬道泛着水光，倒映着飞檐垂下的雨帘，恍惚看见苏洵携着轼、辙两兄弟自北宋的烟雨中走来，布衣芒鞋沾着岷江的水汽。

古井栏边的苔痕已漫过三叠石碑，拓着"读书正业"的家训倒比镌刻时更显筋骨。正殿里父子三人的泥胎像被香火熏成檀木色，苏轼右手按卷的姿势让我想起黄州江头的《寒食帖》。那年他四十五岁，在漏雨的草屋里写下"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笔锋却如赤壁惊涛般劈开命运的重茧。此刻堂前雨打芭蕉，竟与九百年前的漏檐滴答合了节拍。

转过回廊，忽见洗砚池畔蹲着块赤褐巨石。导游说是乌台诗案后眉山人从汴河运回的"诗胆石"，石上苔衣斑驳处，分明是"拣尽寒枝不肯栖"的瘦金体。我想起元祐党人碑上那些被磨平的名字，想起苏轼在儋州教黎民用桔槔汲水，在惠州教百姓造秧马——贬谪的脚印里竟开出遍地桑麻。雨丝斜斜掠过石面，恍惚是他挥毫时溅落的墨点。

后园那株宋时丹桂仍在，虬枝间悬着数十方木牌。有位白发老者正踮脚系红绸，喃喃着"苏学士您看，眉山高铁通了"。忽闻孩童清亮诵诗声："庐山烟雨浙江潮"，转头见青衫少年在紫藤架下读东坡诗集，书页间夹着片褪色的海棠花瓣。这场景让我恍悟：三苏祠的魂魄不在香炉烛台，而在千年不绝的读书声里，在百姓晨炊暮耕的烟火中。

雨歇时，西园碑廊浮起淡淡虹霓。抚过《洞庭春色赋》的拓片，指尖触到的不止是墨韵，更有苏轼在定州酿酒的豪情，在密州猎虎的雄姿。忽然惊觉他始终保持着与泥土最近的距离：在凤翔修"喜雨亭"，在杭州筑苏堤，在徐州抗洪水，连谪居海南时都在椰林下教童子诵诗。这种"人间性"的智慧，恰似岷江水既托得起官船也载得动渔舟。

暮色渐浓时，我在快雨亭独坐。亭柱上"身如已灰之木，心如不系之舟"的联语被雨水洗得发亮。远处现代都市的霓虹在天际晕染，与祠堂的灯笼遥相映照。忽然懂得东坡所谓"此心安处是吾乡"的真意——他从未真正离开过这片土地，眉山的雨润泽过他的笔锋，他的词章又化作甘霖滋养着代代蜀人。

离园时，守门人赠我枚银杏叶做的书签，叶脉间蜿蜒的纹路恰似苏轼在金山寺留下的那阕绝命诗："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轻如蝉翼的叶片，却承载着比乌台铁锁更重的精神镣铐，镣铐下跃动的是永不臣服的自由精魂。暮色中回首，见三苏祠的灯火次第亮起，恍若天地间悬着永不熄灭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