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落生</p><p class="ql-block">赵蘅</p><p class="ql-block">2001年4月5日下午的三点钟被我昏睡过去,事后才知这是我的出生时辰。母亲的电话恰是在这一时刻打来,她向我讲述的五十六年前的往事让我震惊。她的声音清脆,极为直白而幽默的口气,简直不像在说自己当年分娩之惨烈,而我,作为制造这场痛苦的元凶,只好处于抱歉与感激交织的复杂心情中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听说自己的落生细节,应当承认,没有比清楚自己的落生更令人着迷的了。 母亲说:“你是早产,又是难产,本来希望你能和大姐一个生日(3月26日),但没生下来。后来又希望是4月1日,是儿童节。结果到了4月4日,是那时的音乐节。那天婆(1)和阿姨大吵,我吓坏了开始肚子疼,进了医院又没事了,我又回来。她们继续吵,当晚我羊水破了,阿夫和阿姨找人用滑杆(2)把我抬到医院。你胎是横的,手先伸出来,捅进去,转过来,再用产钳夹出来,是夹你的脑门,难怪你脑子发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我是不是不足月了?”我赶紧问,这是我最关切的事。 </p><p class="ql-block">“当然,当然不足月!”她的口气很肯定。 </p><p class="ql-block">母亲接着说:“你生下来眼睛很大,怀你时我老看秀兰•邓波尔的相片,我还画过。在医院你差点被抱错了,那个抱你的产妇说“我哪有这么好看的小孩?”从医院回来,婆(2)把你摆在饭桌上,左看右看:“唔,长得挺好,有股男气,可惜是个女孩,就叫多多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原来我的小名除了小茝,还有小苦,小多多,多余的多。后来多多并没叫开,早产儿给我带来“笨”的名声从此在家族里难以摆脱,“二木头”也常被外婆唤在嘴边。我也是母亲,当然懂得母亲的呻吟伴着婴儿第一声啼哭,我的落生正是母亲的受难日!只是我幸运有这样记忆超凡极具表达力又敢于直言的母亲,她不厌其烦地重复自己二十六岁这段分娩经历,直到她百岁。保罗•高更(3)说:“生命几乎是一秒钟的事。”孕育我生命的1944年的八月,我曾在书里(4)浪漫写道:“那个夜晚月光如水,妈妈心情难得的好,一个乖乖女,一粒为艺术而生的种子在她的子宫里种下了。”</p><p class="ql-block">往往真相远比想象更难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可我毕竟落生在万物复苏春光明媚的清明节,1945年4月30日,苏军攻克了柏林。又过四个月,日本天皇宣布投降。从此再没有横着太阳旗的飞机的狂轰滥炸了,在我们美丽的国土上,母亲不用挺着大肚子跑警报,父亲不用夹着书本猫在田埂里背诵济慈的诗。重庆,这座嘉陵江畔的山城,是我的出生地,它曾发生过校场口大隧道几千人被炸死闷死的惨剧,它雾气迷蒙,就像我对它的记忆一样。一个人被落生是无法选择的,有谁能搭配自己的父亲母亲呢?我的双亲,一个来自温州,一个来自天津,冰炭难容。他们相遇在战乱,受教于西南联合大学,共同的文学理想和为之奋斗的自由精神使他们白头偕老,赐予我们姐弟仨一个书香之家,感恩荣幸备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当年和我同时或先后落生的小孩有很多。他们都是中央大学教职员的子女,无论赫赫有名,或是默默无闻,倘若健在,早都是爷爷奶奶了吧。至今母亲分娩的那家沙磁医院尚在,更名为重庆肿瘤医院,2015年4月5日我生日那天走进了这所医院。七十年前我是被她裏在襁褓里带出来的,七十年后我头发花白回来了。今天白发如雪步入八十高龄的我,永远不会忘记妈妈为我落生吃的苦头,抚育我成长所付出的心血。请天上的妈妈放心,您疼爱的小女儿不会辜负这一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我家习惯将外婆叫婆。</p><p class="ql-block">(2)中国西南山区的一种供人乘坐的人力交通工具,用竹杆绑扎而成。</p><p class="ql-block">(3)保罗•高更(Paul Gauguin)(1848-1903),法国后印象派绘画大师。本句摘自高更回忆录《此前此后》。</p><p class="ql-block">(4)《拾回的欧洲画页》,2001年作家出版社出版。</p> <p class="ql-block">我的四月,我的生辰</p><p class="ql-block">赵蘅</p><p class="ql-block">生日前</p><p class="ql-block">我调出所有写过的文字</p><p class="ql-block">都是关于我的生辰</p><p class="ql-block">有一篇写于十年前</p><p class="ql-block">我七十大寿去了重庆</p><p class="ql-block">那是我的出生地</p><p class="ql-block">我见到了轰炸下</p><p class="ql-block">光荣坚守的医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生日前</p><p class="ql-block">我到玉兰树下画画</p><p class="ql-block">被风吹落的花瓣</p><p class="ql-block">围绕在我的裙下</p><p class="ql-block">我捡起几片,有的完整,</p><p class="ql-block">有的有锈斑</p><p class="ql-block">像我一样的人生</p><p class="ql-block">我要一一存好它们,因为</p><p class="ql-block">这是四月的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生日前,我对自己说</p><p class="ql-block">从今往后要让每一天</p><p class="ql-block">都过得像节日那样欢心</p><p class="ql-block">让我的两支笔快乐地挥洒</p><p class="ql-block">我的快乐有种魔力</p><p class="ql-block">来自道不尽的感恩</p><p class="ql-block">要是我年轻二十岁</p><p class="ql-block">我愿意去当志愿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当然,我也要忙中偷闲</p><p class="ql-block">不能太累,疲于奔命会短命</p><p class="ql-block">我并不畏惧死亡</p><p class="ql-block">我只是还想做更多的事情</p><p class="ql-block">我也需要爱,和给予爱</p><p class="ql-block">可我并不贪婪,懂得珍惜</p><p class="ql-block">我身上的病痛很多</p><p class="ql-block">只当我的伴吧,让我不至于忘乎所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最庆幸到老能把这世界认清</p><p class="ql-block">在丰厚的文学遗产滋养下</p><p class="ql-block">尽可能接近真理</p><p class="ql-block">近点,更近点儿</p><p class="ql-block">那是一座耀眼的灯塔</p><p class="ql-block">爸妈和许多前辈都在上边</p><p class="ql-block">这是我的幸福感</p><p class="ql-block">我会踏浪而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写于2025年八十生日前夕</p> <p class="ql-block">2022年春天,妈妈小院的花又盛开了,先后迎来我姐姐赵苡和我的生日。我难得在南京过生日,妈妈给女儿们都准备了蛋糕,亲自摆放客厅桌上。我的生日大多会清明节在同一天,4月5日妈妈和我们姐妹,陈小妹一起去鼓楼公园方向散步,在路边小歇时,路人很好奇,妈妈主动显摆介绍说“我103岁,我的大女儿81岁,小女儿77岁。”让过往的人惊诧不已,连连点赞。</p><p class="ql-block">那天我暗自祈祷,来年我们还这样一起过生日该多好!却世事难料,这年年底,全国性的如同灭顶之灾降临到头上,妈妈走了。编辑这期美篇时,居住南京的姐姐赵苡,发来我们姐妹和妈妈的同框照片,每一张都那么美好,那么令人难舍,心碎,望眼欲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但毕竟我们都还活着,一个八十四岁,一个八十岁,高龄了。骄傲的八十,生命始于的八十,妈妈赐予我们的血脉,高贵又普通,和所有的生命一样,我们都会珍惜,好好的快乐的相依为命地活下去。</p> <p class="ql-block">相逢记得画桥头,花似精神柳似柔</p><p class="ql-block">——八十岁生日花絮</p><p class="ql-block">赵蘅</p><p class="ql-block">一晃八十岁了。老话说“过九不过十”,据说真有人过了七十八十寿宴之后,人就没了。我并不信这些,不过去年七十九岁生日那天,还真在上海和草婴读书会的书友们度过的。我们在梧桐院举办了清明诗会,主持人张琰深情朗读了穆旦的诗篇,因为4月5日也是诗人的诞辰日。</p><p class="ql-block">冥冥之中,我相信文学、诗歌的神奇种子早在我内心生根发芽。现在可以说长得比较高了,虽然还远没长成茂密的大树,可它一直在长着,长着,从没停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也许是三八妇女节我在夜光杯上发表了《八十岁学做学问》,公开我的生活态度,好学的劲头,让许多和我有同样爱好志向的年轻朋友们喜欢和我交往,看我的文画,他们说到自己老了也希望像我一样活着。其实对我来说这些只是自自然然的事,你想做,做便是,立刻去做,因为这真的会给自己带来快乐,也快乐于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的八十岁就这么一天天走来。不管怎样我有点兴奋,不可思议,也好奇,昨天和今天有啥不同,七十九和八十又有啥不同,天还是天,太阳照常升起,春夏秋冬,周而往复。可毕竟比古来稀还多了十年呢,总得表示一点什么吧?那天从食堂打饭回来,起风了,玉兰花跳入我眼帘,怜花惜玉的我拿起了画笔。画了,写了,就这么自自然然,舒服得像这人间四月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自自然然凝结起的同好友情,应运而生一场书友们为了我庆生的雅聚在北京紫竹院公园举行。昨天风中还带点寒气,预报次日有6级风,结果5号这天,蓝天白云,风和日丽,所有的绿,所有的笑,都在这天绽放。书友加我共有十七人到场,最年长的谢莹莹老师八十八岁了,最年轻的,北大附中学生曹尔才十八岁。而我是十足年龄八十整,我们中国人讲究“八字”,八字吉利,有福气。整个活动都是在喜悦、欢快、热烈的气氛中进行,虽然美中不足,国人餐馆嘛就是嘈杂,每张桌都不会顾及他人收敛点声音,包括萦绕在大厅空气里持续不断的打击乐。我们是最喧闹的一桌,拼起来的大方桌,安放在靠窗最好的位置,这多亏王庆苏的踩点,当天和王萌早早进门的安排。我们桌旁墙角的小方桌有位老先生在静静看书,旁若无人,心想我们人多有点挤,要是这张桌也连上该多好啊。一转眼阅读者离开了,暗喜,不会真是为成全我们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5号这天,这个叫天福号的水边餐馆的生意特别兴隆,多少因我们一群冗长的聚会之故。美食享受加朗读诗文,不论事先准备的,还是张钊会长当场点名的,男女老幼每个人都参与其中。我是今天的寿星,免不了在大家同唱生日歌中许愿吹蜡烛,一张张可爱可亲的面孔,全都冲我含笑,真诚的目光满满的爱意,令人陶醉。此刻,我和每一位交往的点滴,或远或近短的画面,全都浮现在眼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聚会尾声又一轮高潮来自忘年交张华丽的赠送环节,她亲手缝制的手工品物件让人爱不释手。这天她一系淡雅旗袍,似乎将我们带回久远的年代,这不也是我们一群所追求的冰清玉洁的境界吧。</p> <p class="ql-block">会长宣布雅聚结束,大家依依不舍,张钊会长送走了陪大家久坐的谢老师。今天我特别开心,送老师的珍珠耳环被她戴上好美。留下的几位意犹未尽,庆苏提议上露台看看,太阳已很晒了,我们又谈笑留影一阵。离园的路上经过一座桥,桥两边是缓缓流淌的清澈河水,河岸上花红柳绿,游客们熙熙攘攘,弥漫着童话般春景引来的亢奋。我情不自禁萌生留下来画画的念头。只是手边有过多的礼物太不方便了。王萌为我解困,要帮我先带回她家,晚上再送回我家。林薇主动留下来陪我,她刚术后康复我不落忍,可她执意要这么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站在桥上作画不容易,栏杆面太窄,画具没处搁。林薇提议到桥下画,岸边栓着隔离线,她迈过去探路,再迈过来馋我下去,坡地草根有点滑,我小心选一方水闸盖坐下。午后光照强烈,纸面晃眼,林薇用自己的身体为我挡光。我很快投入画中,林薇说好多人路过看我画,一个红衣男孩闪身出现在我身边,不一会听见坡上有招呼他的声音,男孩应付着,并不情愿离开。叫唤男孩是他的奶奶,她看孙子怎么也不肯动弹,便说那你要看,就好好好学习吧。我问男孩几岁,他说八岁,我暗笑,又是个八字。抬眼男孩眉清目秀,显然他也迷恋画画。画到河岸花丛时,他问这是哪,我说这不就是远处那片粉色的花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声吆喝,回头一看,是执勤的保安要撵我们走。林薇慌忙帮我解释说,这个老师只是画画并没妨碍别人,画完就会离开。可那黑脸汉子强调领导有规定,有警戒线不该越界。他一遍遍催命似的吆喝,我只好加快用笔速度,可是还有一块空白没画啊,没辙了。合上本子前,我让男孩在画中对岸的草坡上签上他的名字,他认真写下四个字:王轩梓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接下来发生一件令我意外的事,在公园卫生间洗手时,从镜子里发现那个男孩竟默默守在外边。原来他和奶奶跟过来找我,奶奶说他孙子可喜欢我这个画画奶奶呢,我说那我们就加个微信吧,男孩熟练点开了二维码,我扫了对他说,以后你就可以看奶奶的朋友圈了,那上有很多画,去年我死了一条狗狗,我写了文章还有画,你喜欢狗狗吗,男孩奶奶说我们就喜欢狗猫。(1)</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回到小区已近五点,今天值班又是那个平素笑呵呵的保安。我忍不住说,今天是我的生日,八十了。“今天也是我的生日啊”,他的回应让我大吃一惊,这也太巧了吧?我问那您是多大年纪,他说66年生人,哦,我大您21岁,那年文革开始。你知道吗,今天还是中国一个大诗人的生日,我们多么荣幸!说完走进门,我当然知道,他并没听明白我指的是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晚八点,王萌如约送东西来,她拎来两只口袋,一个装的是书友送我的礼物,一个装的是她送我的衣服,黑色和棕色两条裙子,一件玫瑰紫的真丝旗袍。我明白她的心思,她想让赵姨过了八十也要美美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当夜,开读读书会共读的新书。和白天八十岁画的《紫竹园的河岸》一样,我八十岁读的第一本书是越南裔美国作家的《大地上我们转瞬即逝的绚烂》。紫竹雅聚上,张钊会长给我生命的八十年归纳了八个瞬间,每个瞬间都有文字印证,出于爸妈或我本人的笔下。其创意妙哉又感动。我想既然时光转瞬即逝,那就在这些瞬间里,无论是苦还是乐,都让自己发光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25年4月6日,紫竹雅聚次日午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注(1)写完本文,光线还可以,拍下那天画的河岸,发给小名叫叮当的男孩。没想到那天留的微信竟然是他本人,他用稚嫩语音对我说“奶奶你画得真棒!”我告诉他,奶奶熬夜写文章,把他也写进去了。他回复“奶奶您好,早点睡觉,别写到这么晚。”</p>